儀鳳年間,有一位書生柳毅,到京城長安參加科舉考試,沒有考取,準備回到湘水邊的家鄉去。他想起有個同鄉人客居在涇陽,就去辭行。走了六、七裏,忽然有一群鳥直飛起來,(他的)馬受了驚嚇,向道邊飛奔,又跑了六、七裏,才停了下來。
隻見有個女子在路邊放羊。他覺得奇怪,仔細地打量,卻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子。可是她雙眉微皺,麵帶愁容,穿戴破舊,出神地站著,好像在等待著什麽。柳毅忍不住問她道:“你有什麽痛苦,把自己委屈到這種地步?”女子開頭現出悲傷的神情,婉言謝絕了他,但最終哭著向他回答說:“我是個不幸的人,今天蒙您關懷下問。但是我的怨恨銘心刻骨,又怎能覺得慚愧而回避不說呢?希望您聽一聽。我原是洞庭龍王的小女兒,父母把我嫁給涇川龍王的二兒子,但丈夫喜歡放蕩取樂,受到了奴仆們的迷惑,一天天厭棄、鄙薄我。後來我把這情況告訴了公婆,公婆溺愛自己的兒子,管束不住他。等到我懇切地訴說了幾次,又得罪了公婆。公婆折磨我,趕我出來,弄到這個地步。”說完,抽泣流淚,悲傷極了。接著又說:“洞庭離這裏,相距好遠啊,無邊無際的天空,無法傳通音信,心用盡,眼望穿,也無法(使家裏)知道我的悲苦。聽說您要回到南方去,您的家鄉緊接洞庭湖,也許可以把信托您帶去,不知道能夠答應嗎?”柳毅說:“我是個講義氣的人。聽了你的話,心裏非常激動,隻恨我身上沒有翅膀,不能奮飛到洞庭,還說什麽答應不答應呢?可是洞庭水深啊,我隻能在人世間來往,怎能到龍宮裏去送信呢?隻怕人世和仙境有明暗之分,道路不通,以致辜負了你熱忱的囑托,違背了你懇切的願望。你有什麽好辦法可以給我引路嗎?”女子一邊悲傷地哭泣,一邊道謝說:“希望你一路上好好保重,這些話不用再說了。要是有了回音,即使(我)死了,也一定感謝(您)。(方才)您不曾答應時,(我)哪敢多說?(現在您)既然答應了,問我(如何去洞庭龍宮),洞庭(的龍宮)跟人世的京城並沒有不同啊。”
柳毅請她說說。女子說:“洞庭的南岸有一棵大橘樹,當地人稱它社橘。您(到了那裏)要解下腰帶,束上別的東西,在樹幹上敲三下,就會有人出來招呼您。(您)就跟著他走,不會有什麽阻礙。希望您除了報信之外,並且把我(告訴您的)心裏的話都說給我家裏的人,千萬不要改變!”柳毅說:“一定聽你的話。”女子就從衣襟裏拿出信來,(向柳毅)拜了又拜,然後把信交給了他。(這時她)望著東方,又掉下淚來,難過極了。柳毅也很為她傷心。(他)把信放在行囊裏,便又問道:“我不知道你放羊有什麽用處,神靈難道還要宰殺(它們)嗎?”女子說:“這些並不是羊,是‘雨工’啊。”“什麽叫‘雨工’?”(回答)說:“就象雷、電一樣(掌管下雨的神)。”柳毅回頭看看那些羊,就見它們昂頭望,大步走,飲水吃草的樣子很特別,可是身體的大小和身上的毛、頭上的角,跟羊沒有不同。柳毅又說:“我給你做捎信的使者,將來你回到洞庭,希望你不要避開我不見麵。”女子說:“不光不避開,還要像親戚一樣啊。”說完,(柳毅和她)告別向東走。走不到幾十步,回頭看看女子與羊群,都不見了。
這天傍晚,(柳毅)到涇陽告別了他的朋友。一個多月後,(柳毅)回到家鄉,就去洞庭訪問。洞庭湖的南岸,果然有一棵社橘。(他)就換下腰帶,在樹上敲了三下。一會兒有個武士出現在波浪中,(向柳毅)行了禮問道:“貴客剛從什麽地方來的?”柳毅先不告訴他實情,說:“我特來拜見大王。”武士分開水,指出道路,帶著柳毅前進。對柳毅說:“要閉上眼睛,很快就可以到了。”柳毅依照他的話,便到了龍宮。隻見高樓大殿一座對著一座,一道道門戶數也數不清,院子裏栽著奇花異木,各式各樣,無所不有。武士叫柳毅在殿角裏停下來,說:“請貴客在這裏等著吧。”柳毅問:“這裏是什麽地方?”武士說:“這裏是靈虛殿。”柳毅仔細一看,覺得世界上的珍寶全都在這裏了。殿柱是用白璧做成的,台階是用青玉鋪砌的,床是用珊瑚鑲製的,簾子是用水晶串成的,在綠色的門楣上鑲嵌著琉璃,在彩虹似的屋梁上裝飾著琥珀。奇麗幽深的光景,說也說不盡。
可是好大一會兒龍王也沒出來。柳毅問武士:“洞庭君在哪裏?”武士說:“我們的大王在玄珠閣,正跟太陽道士談論火經,不多時就完畢了。”柳毅問:“什麽叫火經?”武士說:“我們的大王是龍,龍憑借著水顯示神靈,拿一滴水就可以漫過山陵溪穀。太陽道士是人,人憑借火來表現本領,用一盞燈火就可以把阿房宮燒成焦土。然而(水火)的作用不同,變化也不一樣。太陽道士對人類用火的道理精通,我們大王請他來,聽聽他的議論。”才說完話,宮門大開。一群侍從像影子跟隨形體,象雲氣聚攏擬的簇擁著一位身穿紫袍,手執青玉的人出來了。武士跳起身來說:“這就是我們的大王!”立刻上前報告。洞庭君打量著柳毅說:“這不是人世間來的人嗎?”柳毅回答說:“是。”便向洞庭君行禮,洞庭君也答了禮,請他坐在靈虛殿下。對柳毅說:“水底宮殿幽深,我又愚昧,先生不怕千裏之遠來到這裏,有何貴幹呢?”柳毅說:“我柳毅是大王的同鄉。生長在湘水邊,到長安去求功名。前些日子沒有考上,閑暇間驅馬在涇水岸邊,看見大王的愛女在野外牧羊,受著風霜雨露的吹打,容顏憔悴,叫人看了十分難受。我就問她。(她)告訴我說:‘被丈夫虐待,公婆又不體諒,因此弄到這個地步。’悲傷得淚流滿麵,實在使人同情。她托我捎封家信。我答應了,今天才到這裏來的。”於是拿出信來,交給了洞庭君。洞庭君把信看完,用袖子遮住臉哭泣起來,說:“這是我做父親的過錯,我看不明,聽不清,因而同聾子瞎子一樣,使閨中弱女在遠方受陷害也不知道。你是個不相關的路人,卻能仗義救急,承蒙您的大恩大德,我怎敢忘記?”說完,又哀歎了好久。連旁邊的人也感動得流淚。這時有個在身邊伺候的太監,洞庭君便把信交給他,讓他送進宮去。過了一會兒,聽到宮裏發出一片哭聲。洞庭君慌忙對待從的人說:“快去告訴宮裏,不要哭出聲來,恐怕讓錢塘君知道了。”柳毅問:“錢塘君是誰啊?”洞庭君說:“是我的愛弟,以前做過錢塘長,如今已經罷官免職了。”柳毅又問:“為什麽不讓他知道?”洞庭君說:“因為他勇猛過人。早先唐堯時代鬧過九年的洪水,就是他發怒的緣故。最近他跟天將不和睦,又發大水淹掉五座大山。上帝因為我曆來有些功德,才寬恕了我弟弟的罪過。但還是把他拘禁在這裏,所以錢塘的人每天都盼他回去。”
話未說完,忽然發出一聲巨響,天崩地裂,宮殿被震得搖擺簸動,陣陣雲霧煙氣往上翻湧。頃刻有一條赤色的巨龍身長千餘尺,閃電似的目光,血紅的舌頭,鱗甲像朱砂,鬃毛象火焰,脖子上押著金鎖鏈,鏈子係在玉柱上,伴著無數的霹靂和閃電直飛去了。柳毅嚇得撲倒在地。洞庭君親自把他扶起,說:“不用害怕,沒危險的。”柳毅好一會兒才鎮定下來,就告辭說:“我願意活著回去,躲避它再來。”洞庭君說:“一定不會這樣了。它去的時候是這樣,回來的時候就不這樣了。希望讓我稍盡點情意。”就吩咐擺宴,互相舉杯敬酒,以盡款待的禮節。
不久忽然吹起了微微的暖風,現出了朵朵彩雲,在一片和樂的氣象裏,出現了精巧的儀仗隊,跟著是吹奏著動聽歌曲的樂隊。無數裝扮起來的侍女,有說有笑。後麵有一個人,天生美貌,(她)身上佩戴著華美的裝飾品,絲綢衣裳長短相配。柳毅走近一看,原來就是以前托他捎信的那個女子。可是她又像喜歡又像悲傷,眼淚斷斷續續地掉下來。一會兒紅煙遮在她的左邊,紫雲飄在她的右邊,香風嫋繞,已到宮中去了。洞庭君笑著對柳毅說:“在涇水受苦的人回來了。”(說完,向柳毅)辭別回到宮中去了。一會兒,又聽到抱怨的訴苦的聲音,久久沒有停止。
過了一會兒,洞庭君重新出來,和柳毅飲酒吃飯。又見有一人,披著紫袍,拿著青玉,容貌出眾,精神飽滿,站在洞庭君的左邊。洞庭君向柳毅介紹說:“這個就是錢塘君。”柳毅起身上前,向錢塘君行禮。錢塘君也很有禮貌地回拜,對柳毅說:“侄女不幸,被那個壞小子虐待。靠您仗義守信;把(她在)遠方受苦的消息帶到這裏。要不然的話,她就成為涇陵的塵土了。受您的德,感您的恩,難以用言詞表達出來。”柳毅謙讓地表示不敢當,隻是連聲答應。(錢塘君)又回頭對他的哥哥說:“我方才辰刻從靈虛殿出發,巳刻到達涇陽,午刻在那邊戰鬥,未刻回到這裏。中間趕到九重天向天上的玉帝報告。上帝知道侄女的冤屈便原諒了我的過錯。連對我以前的責罰也因此赦免了。可是(我)性情剛烈,走的時候來不及向您告別問候,驚擾了宮裏,又冒犯了賓客。心裏慚愧惶恐,不知多大過失。”就退後一步,再拜請罪。洞庭君問:“這次傷害了多少(無辜的)生靈?”(回答)說:“六十萬。”“糟蹋莊稼了嗎?”(回答)說:“方圓八百裏。”(又問):“那個無情義的丈夫在哪裏?”(回答)說:“已經被我一口吞進肚囊裏了。”洞庭君露出不快的神色說:“那小子存這樣的心,確實難以容忍;可是你也太魯莽。靠玉帝的英明,了解我女兒的奇冤。不然的話,我怎麽能推卸責任呢?從今以後,你別再這樣魯莽了!”錢塘君拜了兩次(表示敬服)。
這天晚上,就請柳毅留宿在凝光殿。第二天,又在凝碧宮宴請柳毅,遍召親友來會,堂前排列著盛大的樂隊,席上安排著美酒,陳設著佳肴。宴會開始,吹起了胡笳號角,擂起了戰鼓,旌旗招展,劍戟森森,有一萬名武士組成的盛大方陣在右麵起舞,其中有一個武士從隊伍中走出來,上前報告說:“這是《錢塘破陣樂》。”隻見旌旗飛舞,劍戟爭輝,氣概英武雄壯,顧盼馳驟,剽悍威嚴,座客看了,毛發都直豎起來。接著,又有金石絲竹等各種樂器八音齊奏,滿眼綾羅珠翠,一大隊美女舞蹈在左邊,其中有一個美女從隊伍中走出來,近前報告說:“這是《貴主還宮樂》。”隻聽清音宛轉,餘韻繞梁,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座客聽了,不覺都流下淚來。歌舞完畢,洞庭君大悅,吩咐拿出絹紗綾羅,賞賜給武士舞女。然後把筵席的座位緊密靠在一起,大家開懷痛飲,極盡歡娛。酒喝得酣暢的時候,洞庭君用手敲打著席麵歌唱道;
“高天蒼蒼啊,大地茫茫。人各有誌啊,怎能夠忖量狐神鼠聖啊,靠著土地依著牆。雷霆一發啊,有誰敢當?多蒙有道德的君子啊,信義深長,使我的骨肉啊,歸還故鄉。齊稱慚愧啊,這情誼何時能忘?”
洞庭君歌唱完畢,錢塘君也拜了兩拜,歌唱道:“上天配合姻緣啊,生死各有定數。這個不該做他妻啊,那個不配做她夫。我侄女滿腹愁苦啊,在遙遠的涇河荒涼之隅。風霜掛滿鬢發啊,雨雪濕透蘿裙。多虧明公啊,捎來書信,使我一家骨肉啊,團聚如初。真摯祝您珍重啊,朝朝暮暮。”
錢塘君歌唱完畢,洞庭君也站起來,捧著酒杯向柳毅敬酒。柳毅恭敬不安地接過酒杯,把酒喝幹後,也滿斟了兩杯酒,回敬兩位龍王。柳毅也動感情地歌唱道:
“碧雲悠悠啊,涇水東流。可憐美人啊,雨泣花愁。尺書遠傳啊,給您解除深憂。冤苦果然洗雪了啊, 回家把團聚快樂享受,承蒙殷勤的招待啊,佳肴美酒,久離的寒家已顯得空寂啊,難以在此久留。情義纏綿時卻要離別,多麽令人傷感。”
歌唱完畢,群情激動,左右都高呼“萬歲!”洞庭君拿出一隻碧玉箱,裏麵盛著一枚能使水分開的犀牛角。錢塘君也拿出一隻紅色的琥珀盤,裏麵盛著一顆夜明珠,都起身獻給柳毅。柳毅辭謝了許久,隻好接受。接著宮中的人紛紛將珠玉綢緞堆放在柳毅身邊,作為禮物,成垛成堆,光彩奪目,一時就把柳毅身前身後都堆得滿滿的,幾乎把柳毅的身子都埋沒了。柳毅笑語四顧,難為情地向前後左右的人不住作揖道謝都來不及。酒闌興盡,大家都歡樂到極點,柳毅起身告退,這一夜仍舊住宿在凝光殿。
第二天,又在清光閣宴請柳毅。錢塘君借著酒意,板起了臉,作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又隨便地蹲著,對柳毅(以威脅的口氣)說道:“明公難道不曾聽說堅硬的石頭隻能打碎不能卷曲,義士隻可殺死不可羞辱嗎?我有一件心事,想對您陳說。如果你答應,大家如在天上(都很幸福)。如果不肯答應,那麽大家如陷落在糞土裏(都要倒黴),不知足下以為怎樣?”
柳毅道;“ 我洗耳恭聽。”
錢塘君道:“涇陽小龍的妻子,就是洞庭君的愛女,性情賢淑,品質美好,被九族姻親所敬重。不幸錯嫁給品行不端的人,以致蒙恥受辱,這件事現在總算了結了。今天我打算請求把她托付給你這樣有高情厚義的人作妻子,我們世代成為親戚,使受恩的人知道她的終身應該托付給誰;懷有愛意的人向自己所愛的人表達傾訴感情。這豈不是君子善始善終的道理嗎?”柳毅態度嚴肅地站起來,猛然冷笑一聲說: “我竟不知道錢塘君會愚昧不明事理到這種地步!我起初聽說你跨九州,懷五嶽,發泄你的憤怒。又看見你斷金鎖,掣玉柱,慷慨去救人於急難,我以為世上剛直英明果決的人,沒有誰及得上你。對觸犯自己的人,(你能)不避死亡的危險去複仇;對使自己感動的人,(你能)不惜拚著性命去報答或打抱不平。這才真是大丈夫應有的誌向應循的正道,怎麽樂器演奏得正好,親朋們交談得正歡,(你)居然不顧道理,耍起威風強加於人?難道是我原來希望的嗎?如果我是遇見您在連天的洪水之中,險峻的五嶽之間,你張牙舞爪,興風作浪,要把我淹死或吃掉,我柳毅隻把你當禽獸看待,死亦無恨。可是你今天你身上穿戴著衣冠,高坐談論著禮義,講盡了五常的道理,說遍了百行的要旨,即使是人世間的聖賢豪傑也有些不如你,更不必說江河中的鱗介之類了。可是你卻仗著魁梧的身軀,強悍的性情,借酒使氣,想要逼迫我,這難道是正直的行為嗎?我的瘦小身體,確實不夠藏在大王的一鱗片甲之間,然而我敢以不佩服的心,來對抗你橫行霸道的氣焰,希望你好生思量思量。”
錢塘君於是連忙向後退謝罪道:“寡人生長在深宮裏,不曾聽見過正直的言論。剛才言語之間粗疏狂妄,冒犯高明,現在回過頭來細想,罰不當罪。希望您不要因此介意而生嫌隙才好!”當晚又歡暢地飲宴,歡樂的情形一如既往。柳毅和錢塘君還結成了知心朋友。
第二天,柳毅告辭回家,洞庭君夫人又特意設宴於潛景殿為柳毅餞行。 男女仆妾都出席了宴會。夫人唏噓著對柳毅說:“小女受到您的深恩,可惜還沒有好好表達我們對您慚愧感激的心情,就這樣離別了!”又讓從涇陽歸來的龍女當筵向柳毅再拜致謝。夫人又說:“這一分別,不知以後還有相見的日子嗎?”柳毅前番雖然沒有答應錢塘君的要求,可是此刻在筵席上見到龍女,也很有些歎悔之色。宴會完畢,柳毅辭別,宮裏所有的人無不難過。贈送給柳毅的奇珍異寶,千奇百怪,很少叫出名堂來。柳毅於是又循原來分開的水路出湖登岸,隻見有十多個仆從,挑著滿載珍寶的行囊跟隨在他後麵,一直陪送他到家才辭別回去。
柳毅來到揚州珠寶店裏,賣掉他在龍宮所得的寶物,還沒有賣掉百分之一,已經得到超過百萬的錢財。原來淮西的富家,都自以為比不上他。他娶了個姓張的妻室,不久,妻子就死了。又娶了個姓韓的姑娘,幾個月後,又死了。他於是把家搬到金陵。鰥居單身的柳毅常常因為沒有妻子而感到寂寞,想再找一個新的配偶。有個媒人告訴他說:“有一位姓盧的小姐,原籍範陽,父親名叫盧浩,曾做過清流縣縣長,晚年喜歡學道,獨自布襪芒鞋,遨遊雲水,現在不知到哪裏去了。母親鄭氏前年把她嫁給清河張姓,不幸過門不久丈夫就死了。母親可憐她年紀輕輕,又聰明美麗,不忍眼睜睜地看著她寡居,想選擇一個有品德的人做她的配偶。不知道你可中意嗎?”柳毅答應了這門婚事,擇定吉日,舉行婚禮。由於男女兩家都是富貴之家,婚禮排場,極其豐盛。金陵人士沒有人不羨慕非常。
婚後一個多月,有一天晚上柳毅進房,細看他的妻子,深深覺得她的麵貌很像龍女,可是嬌媚豐滿,卻又比龍女勝過幾分。於是便和她談起從前傳書的事。妻子回答道:“人世間哪會有這種事情呀?”過了一年多,妻子懷了孕,柳毅更加愛重她。孩子生下滿月。到了滿月這天,妻子換了衣服,濃妝豔飾,將柳毅喚進內室,妻子含笑對柳毅道:“郎君難道想不起你我未結婚之前過去的(事情)我了嗎?”
問得柳毅有點迷惑,他說:“我們兩家過去素非姻親和朋友,根本不認識,憑什麽讓我回憶一個並不存在的過去呢?”
妻子笑著說道:“我確實是洞庭君的女兒。多蒙你從涇河那裏的冤苦中搭救了我。我深深銜感您的恩德,心裏立誓要報答你。後來錢塘叔父問你提親,你卻不答應,以致暌違離別,天各一方,連個消息也不通。父母想把我嫁給濯錦(注:今四川錦江)龍君的小兒子,隻是我對你的心誌難改,於是閉戶不出剪掉頭發,以明我無意再嫁別人的心誌。我雖然被您拋棄拒絕,自料沒有再見之期,而對你當初產生的愛慕之心,至死也不會改變。後來,父母也被我的癡情所感動,準備再次將我對你的愛情迅速表白給您知道。恰巧您屢屢婚娶,先娶了姓張的,後來又娶了姓韓的。等到張、韓兩氏相繼去世,你選擇到這裏來居住,我的父母才為我能夠有機會實現報答您恩德的願望而喜出望外。今天我能夠侍奉君子,彼此在一起相親相愛地過一輩子,我就是死了也沒有遺恨了!”
說到這裏,禁不住嗚咽得涕淚交下,又對柳毅說道:“我起初所以不對您說,是因為知道您沒有重女色的心;現在所以告訴您,是因為知道您有愛我之意。我隻怕婦人身份地位低微,不足以永遠堅固您對我的愛情,所以想借您喜愛孩子的心情,寄托我和你共同生活白頭偕老的願望。不知道您的意思怎樣?我心裏又愁又怕,不能自寬自慰。再者,還記得您當初答應代我傳書帶信的時候,曾笑著對我說:‘將來回到洞庭,希望不要避不見麵。’我真不知道在那個時候,您是不是心裏已經有了今天和我好合的事?後來叔父向您提親,您又堅決不答應。您是真的認為不可以呢?還是一時之忿呢?您自己能對我說說嗎?”
柳毅道:“這真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樣。我在涇河那個荒涼的地方初次見到了你,你的冤屈憔悴不堪的模樣,確實使我義憤填膺,代你不平。雖然有愛慕你之心,但是我克製自己的感情,除了代你傳達冤苦外,其它的事情就無法去考慮了,所以說希望將來不要躲避我,不過是信口之言罷了,怎麽會真的有什麽想法呢?及至錢塘君強迫我答應婚事的時候,隻因為情理上說不過去,才激發起我的憤怒。試想我起初原是以仗義救人為目的,豈有殺死了丈夫而娶他妻子的道理?這是第一個不可。何況我素來以堅持自己的貞操為誌向,豈有違背自己的心願而屈服於他人的道理?這是第二個不可。況且,又當賓主酬酢紛亂的時候,我隻知道坦率地宣布自己心裏要說的話,隻知道照著正理去做,卻不管會不會給自己帶來禍害。可是到了臨別的那天,看見你有依戀不舍的神色,心裏也非常悔恨。終因人事情理的製約,無法接受你的一份摯情!啊!現在,你是盧家的女兒,又住在人間,就不是原來的龍女身份,因而與你結婚,就不會違背我的初心。從今以後,我們歡歡樂樂永遠在一起,心裏就沒有一絲顧慮了。”
龍女深為感動,嬌聲啼哭,好久也止不住。過了好一會,才對柳毅說;“您不要以為不是人類就沒有人心,其實也是知恩圖報的。龍的壽命長達萬年,從現在開始當和您同享,水中陸上,沒有不可以去的地方。您可不要以為這是虛妄之言。”
柳毅感歎地說:“我沒有想到娶了龍女這樣美麗的妻子,又獲得成仙得道的機會。”
於是,夫妻倆一同去朝見洞庭君。到了洞庭,賓主間那一番盛大的禮節,難以細表。後來夫妻倆住在南海,前後才四十年,他們的住宅、車馬、飲食、衣物的豪華,即使是貴族達官的家庭,也不能超過。柳毅的親族也都跟著沾了光。柳毅的年齡雖然一年年增加,容貌狀態卻不見衰老,南海地方的人沒有不感到驚異的。
到了唐玄宗開元(公元713-741年)年間,唐明皇一心想做神仙,到處訪求有道術的人。柳毅不能安居,就和妻子一同回到洞庭,大約有十多年,無人知道他們的行蹤。到了開元末年,柳毅的表弟薛嘏,在京城附近做縣令,被貶斥到東南方去,路過洞庭湖時,晴空萬裏,極目遠望,突然看到一座青山從遠處的波濤中冒出來。船家恐懼異常側身立在船邊,說道:“這裏本來沒有山,恐怕是水怪吧?”手指目視之際,山和船快要碰上了。隻見一隻彩船從山那裏飛也似的過來了,有人迎問道:“這是薛嘏的船嗎?”彩船上有一個人呼喊道:“柳公恭候您呢!”薛嘏忽然想起並明白了。急命船駛到山前,手提衣襟急忙跑上山。山上有宮殿和人間的一樣,隻見柳毅站在宮殿裏,前邊有樂隊,後邊擺滿了珍珠翡翠,陳設的闊氣,遠遠超過了人間。柳毅的言談更玄妙了,容顏更加年輕。走下台階迎上前來。柳毅拉著薛嘏的手感歎道:“我們分別才一眨眼的功夫,你的發毛已白了。”薛嘏苦笑著回答:“兄為神仙,我是衰老的凡人,這是造化注定的,不可相比的。”柳毅聽到薛嘏這樣說,便拿出仙藥五十丸饋贈給薛嘏,說道“這種藥一丸,可增加壽命一年。活到那個歲數你再來我這裏,不要久居人間自己受苦。”歡宴結束,薛嘏於是告別辭行。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柳毅的消息了。薛嘏常常將這件事情說給別人聽。將近有四十八年,薛嘏也不知到哪裏去了。
隴西人李朝威敘述這件事情而歎息道:五蟲之長,一定有它的靈性,和一般的蟲類不同,從這裏就可以看出它們的分別。人,是沒有羽毛和鱗甲的,把人類講信義的道理用來對於鱗蟲。洞庭君有涵養,正直,錢塘君行動敏捷,胸懷坦蕩,它們好的品性是有所秉承的。薛嘏時常談起柳毅做神仙的事情,加以誇獎,可是他自己並不知道怎麽樣才可以成神仙。不過因為他和柳毅是親戚,所以他能夠達到神仙的境界。我理解這件事情,所以寫下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