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東山》賞析

被譽為中國寫實主義詩歌的源頭的《詩經》,其地位不僅僅在於它的開創性意義,同時也在於它的題材廣泛,真切地反映了西周至春秋間的曆史、經濟、文化、愛情、戰爭等內容;而且藝術手法高超,寫景、敘事、抒情都相當形象細膩,耐人尋味。且賦、比、興等藝術手法對中國詩歌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其中的《豳風》中的《東山》,就是一篇表現戰爭題材的,抒情真致細膩的作品。

《東山》以周公東征為曆史背景,以一位普通戰士的視角,敘述東征後歸家前的複雜真致的內心感受,來發出對戰爭的思考和對人民的同情。

詩的開篇,以開門見山,直賦其事的手法,簡明直接地表明故事的背景和緣由。“慆慆不歸”,既是對離家久戰的直接表述,也是離人思鄉的間接流露。“我來自東,零雨其蒙”,在敍事之中,插入景物描寫,這是這首詩的一個創舉。這種情景交融的寫作手法,為後世文人所祖並發揚光大。“零雨其蒙”,既點出了當時的天氣,屬細節描寫。使人更能如臨其境,感受故事,又為全詩定下一個淒美感人的基調。更能夠表現主人公的心理活動。接著直抒胸臆“我心西悲”。為什麽思鄉的蕪絮會在此刻表現得如此強烈呢?因為作為一名拚殺疆場的軍人,每天是過著“曉戰隨金鼓,霄眠抱玉鞍”的生活,無時無刻不為性命擔憂時,思鄉情緒會被時刻繃緊的神經暫時壓製。但到了戰爭結束,歸家指日可待時,思鄉之情就會一湧而起,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製彼衣裳,勿士行枚”,戰士能夠結束戰爭生活,都趕緊解開軍裝,匆匆穿上平時的衣裳。通過這樣一個細節描寫,戰士喜形於色、昐望早日和平的情緒,表達得淋漓盡致。同時,以“行枚”這樣典型的行為,代指軍旅生活,是用了一種借代的寫作手法。《詩經》的藝術手法之成就可見一斑。

下麵就是主人公對三年軍旅生活的回憶。首先用“比、興”的手法,“蜎蜎者蠋,烝在桑野”通過桑蟲的生活不堪,來比喻軍旅生活的艱辛。使人還得還對戰士產生同情。“敦彼獨宿,亦在車下”就是軍人風餐露宿,枕戈待旦的生活的真實寫照。“獨”字又是主人公內心孤獨的體現,敘事與抒情融為一體,天衣無縫。

《東山》的每段回環往複地吟誦,不僅僅是音節的簡單重複,而是情節與情感的推進。

第一節是對過往艱辛危險生活的回憶,第二節就是對家鄉的變化與前途的猜測。“果蠃之實……燿燿霄行”,這一小節說到,家破屋殘,果蟲相生,田園荒蕪,鬼火燿燿……這是主人公內心揮之不去的擔憂,也是戰爭破壞生產,使廣大人民生活陷入水深火熱的困境的現實的反映與對戰爭的無情控訴。這種寫法,使我們想起秦朝的民歌《十五從軍征》: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裏人,家中有阿誰?
遙望是君家,鬆柏塚累累。
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

其寫作方法可謂如出一轍。可以看出《詩經》對後世的影響。

我們可以注意到,《東山》的控訴戰爭的視角上,是與後代相同題材的作品有很大不同。其它作品主角通常是平民,受戰爭之苦麵流離失所,例如《石壕吏》《新婚別》;或者是從征兵的角度,控訴統治者窮兵黷武,如《木蘭詩》《兵車行》。而《東山》的主人公是一位參戰的士兵。參加的是被人認為是正義的戰爭的周公東征,並且以勝利一方的身份凱旋。這裏沒有雄赳赳的勝利者的姿態,而是同樣以受難者的身份出現。勝利沒能使他逃脫戰爭的厄運,更說明了戰爭對於雙方來說,都是災難性的。從而給我們一個思考戰爭的新角度。

第三段是主人公遙想家中的妻子。通過寫妻子對丈夫的思念,更加突出了丈夫對妻子的懷念。兩者感情交相輝映,從而深深打動讀者的心弦。這裏的寫作手法,在後代詩人中得到了廣泛的運用。例如杜甫的《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隻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愰,雙照淚痕幹。

“有敦瓜苦,烝在栗薪”女主人公看到當時結婚時的器物,不禁勾起對丈夫的深深的思念。同時也反映出他們是新婚不久就被迫分開的。更加突現詩的悲劇色彩。由此我們不禁想起題材相似的杜甫的《新婚別》。杜甫的現實主義風格源自《詩經》不無道理。

第四段是男主人公繼續沉湎於對往事的甜蜜回憶當中。想到當年新婚時,那打扮奪目的皇駁馬,那派頭十足的接親隊伍,那光彩照人的衣飾……一切一切,都是那麽的甜美幸福!主人公又仿佛一下子從美好的回憶掉回現實當中,“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新婚不久便分離,這三年來,家中變成怎樣,她這三年的孤獨如何難當,他三年的苦水又從何說起……想到見麵,隻怕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大家可以想象,男主人公當時的心情如何複雜,如何澎湃難平!但詩中沒有太多的敘說,隻用了“其舊如之何?”留下一個大大的問號,留下一個大大的懸念,也留下了一片廣闊的審美空間,留給讀者無限的遐思……

《詩經》的藝術美也一樣,永遠品味不盡,探究不完。因此,我們要繼承好我們寶貴的文化遺產——《詩經》。

原文《詩經·東山》

[先秦] 佚名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製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臝之實,亦施於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戶。町畽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於垤,婦歎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倉庚於飛,熠耀其羽。之子於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