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侯論》賞析

該文係1061年(宋仁宗嘉祐六年),作者為答禦試策而寫的一批論策中的一篇。根據《史記·留侯世家》所記張良圯下受書及輔佐劉邦統一天下的事例,論證了“忍小忿而就大謀”、“養其全鋒而待其敝”的策略的重要性。文筆縱橫捭闔,極盡曲折變化之妙,行文雄辯而富有氣勢,體現了蘇軾史論汪洋恣肆的風格。

“孺子可教”的典故即源於張良圯上受兵書之事。這個故事具有一定的神話色彩,以司馬遷的才華慧識,以神怪入史且於篇末加以評注,常令後人對太史公秉筆直錄產生懷疑。其實,早在宋代就有蘇軾寫了一篇《留侯論》,對此作了合乎情理的解釋和發揮。

蘇軾在文中獨辟蹊徑,化腐朽為神奇。依蘇軾之意,圯上老人並非司馬遷之所謂鬼物,而是秦代有遠見卓識的隱君子,他的出現其意也不在授書,而是有意試一試張良的隱忍度的。張良曾在博浪沙行刺秦皇。事敗之後隱姓埋名逃至下邳,圯上老人對此深為惋惜,特意用傲慢無禮的態度狠狠地挫折他。結果他能夠忍耐,說明還是有可能成就大事的,所以圯上老人稱他“孺子可教矣”。經蘇軾這麽解釋,此事就具有了可信性。相比之下,司馬遷對這段軼聞也是十分厚愛的,但他沒有破除其封建迷信的神秘光環。蘇軾之高明,終於使這段佳話點石成金。

這篇散文是蘇軾早年所作,字裏行間洋溢著作者的博聞才識和獨具匠心。文章的主旨在於闡發“忍小忿而就大謀”,為使論點具有說服力,作者廣征史實,不僅引用了鄭伯肉袒迎楚,勾踐臥薪嚐膽等善於隱忍的正麵典型,而且引項羽、劉邦等不善於隱忍的反麵典型,從正反兩方麵加以論證發揮。作者引證史實層層遞進,流轉變化,不離其宗,抓住留侯能忍這一主線,進一步闡明張良能忍的效果是助高祖成就帝王大業。這篇文章能開能合,氣勢俊逸奔放,雖隻有短短七百字,但言簡意賅,分析透徹,鞭辟入裏,顯示了青年蘇軾傑出的文學才華,千百年來成為立論文章的典範。

詩有詩眼,文也有文眼,尤其是立論文章,這篇文章開宗明義即亮出了“文眼”:“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誌甚遠也。”這句話凝結了青年蘇軾對世事人生波折的經驗,有意無意之中為以後的奮鬥撰寫了座右銘。蘇軾當年,屢遭貶謫,正是以忍為大德,才造就一個詞、文、詩、書、畫多方麵的全才;也正由於此,才為宋代文壇上開創了獨具一格的豪放派。因此可以說,作者明寫留侯之忍,實際上是以古喻今,告誡自己不能鋒芒太露,麵對複雜人生隻有以忍才能成就大業。

蘇軾這篇論文還給讀者一個啟示,好的素材還要善於運用,即使是文學大家也不能等閑視之,也需要有一個深入分析反複提煉的過程。

原文《留侯論》

[宋代] 蘇軾

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誌甚遠也。

夫子房受書於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皆聖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世不察,以為鬼物,亦已過矣。且其意不在書。

當韓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其平居無罪夷滅者,不可勝數。雖有賁、育,無所複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鋒不可犯,而其勢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於一擊之間;當此之時,子房之不死者,其間不能容發,蓋亦已危矣。

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何者?其身之可愛,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蓋世之才,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於荊軻、聶政之計,以僥幸於不死,此圯上老人所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後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莊王伐鄭,鄭伯肉袒牽羊以逆;莊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踐之困於會稽,而歸臣妾於吳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報人之誌,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剛也。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餘,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何則?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於草野之間,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

觀夫高祖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當淮陰破齊而欲自王,高祖發怒,見於詞色。由此觀之,猶有剛強不忍之氣,非子房其誰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為魁梧奇偉,而其狀貌乃如婦人女子,不稱其誌氣。嗚呼!此其所以為子房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