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題畫詩,是宋神宗元豐元年(l078)蘇軾任徐州(今屬江蘇)知州時創作的。題中李思訓,唐代著名畫家,官至左〔一作右)武衛大將軍,世稱李將軍。他的山水畫多以青綠勝,明代畫論家董其昌說他是山水畫“北宗”的創始人。宋代《宣和畫譜》評其畫:“皆超絕,尤工山石林泉,筆格遒勁,得湍瀨潺湲、煙霞縹緲難寫之狀。”可見他的著色山水畫同王維的水墨寫意山水也有相似之處,都重視意境創造,使畫中有詩。蘇軾題詠的這幅《長江絕島圖》早己不存,今存《江帆樓閣圖》是青綠山水,頗有鬱勃、恢宏的盛唐氣象,相傳是李思訓墨寶。
詩意解析
這首詩構思縝密,章法嚴整,層次分明。依其詩意的進展,可分為三段。開頭五句為第一段,描繪長江和絕島,是對這幅畫內容的總概括。“山蒼蒼,水茫茫”,展現山色蒼蒼,水光茫茫,點明這是一幅青綠色的平遠山水,而且畫麵浩淼空闊。“大孤小孤”,指大孤山和小孤山。大孤山在江兩九江市東南鄱陽湖中,四麵洪濤,一峰獨峙;小孤山在江西彭澤縣北、安徽宿鬆縣東南,屹立江中,與大孤山遙遙相對。蘇軾說二山皆在“江中央”,可知李思訓所畫的未必就是大小孤山,而是蘇軾在觀畫中感到這兩個絕島的形狀與位置同大小孤山相似,遂想象它們就是大小孤山,並以此展開詩的藝術構思,為詩的奇妙結尾埋下伏筆。“崖崩”兩句具體描寫“絕島”即大小孤山,這是畫麵的中心。這兩座山四麵環水,山勢險峻,山上叢林茂密,一棵棵高大的喬木好像巨柱巍然聳立,直插雲端。德國文藝理論家菜辛在《拉奧孔——論畫與詩的界限》一書中說:“詩描繪物體,隻通過運動去暗示。詩人的妙技在於把可以眼見的特征化為運動。”蘇軾兼擅詩畫,對詩畫各自的藝術特長和局限有深刻的體會,因此他描繪長江上的這兩個絕島,不作靜態的刻劃,而是通過運動去暗示和展現。“崖崩”,寫山崖太陡峭而引發崩塌;“路絕”,寫山石滾落,堵塞了道路;“猿鳥去”,寫猿鳥驚惶四散,消失在深林中。“攙”(chàn),刺,插入,這個動詞也賦子靜穆的喬木以刺天的動態和氣勢。畫幅上並沒有猿鳥,但詩人不說“無猿鳥”而寫“猿鳥去”,仿佛他親眼見到猿鳥紛紛逃進了密林,這是詩人靈心虛構、無中生有的妙筆。
韻律變化
“客舟何處來”以下四句是第二段,寫畫中小船。筆者欣賞過傳為李思訓的《江帆樓閣圖》的摹本,幽以“江帆樓閣”為題,但畫麵上以江岸樓閣和樹石為主體,那幾隻帆船是很小的,所以我猜想蘇軾題詠的這幅《長江絕島圖》,大概也隻有一葉小舟吧。然而這不起眼的一葉小舟,在蘇軾的筆下竟占據了詩的中心。他先用一個疑問句,引起讀者注意,再以生花妙筆,反複描寫、渲染。棹(zhào),船槳。“客舟”兩句說,這隻客船從哪裏來?船工劃槳時唱的歌聲在江心水上忽抑忽揚。南朝梁代詩人丘遲《發漁浦》詩有“棹歌發中流”句,蘇軾去掉“發”字添加了“聲抑揚”三字,這抑揚的棹歌聲便在讀者的耳際縈繞回蕩。“沙”,指沙岸。“軟”,柔軟,細弱。低昂,猶俯仰。“沙平風軟”兩句,詩人恍若置身畫中,登上了客船,眺望前方:沙岸平曠,江風輕柔,江上遠景望無際。江波一起一伏,詩人觀看江中孤山,也隨船一起忽高忽低,時俯時仰。熙寧四年〔1071)六月,蘇軾寫了首拗體七律《出潁口初見淮山,是日至壽州》,第四句是“青山久與船低昂”,第七句是“波平風軟望不到”。蘇軾這首題畫詩又重複用了這兩句,上下隻換了“沙”、“孤”二字。可見,這是詩人船上觀山親身體會而獲的得意之句,表現出人們乘船時都有所感受卻從未有人用詩句傳達寫出來的情景興味。人、船、山一起低昂,而且是持續地長久地低昂。這種動態多麽新鮮美妙,有旋律節奏感,充滿逸趣,蘇軾僅用“孤山久與船低昂”七個字就活靈活現地描繪出來了,真是才華橫溢,大家手筆!繪畫是視覺藝術,畫家用顏色、水墨、線條在紙上描畫出的景象,讀者的眼睛直接看得見,因此,繪畫形象的鮮明性、直觀性,是用語言符號作為表現媒介的詩歌比不上的。但人有多種感覺最主要的審美感覺是視覺和聽覺。繪畫隻能夠表現視覺,而無法表現聽覺,還有觸覺、味覺、嗅覺。繪畫是空間藝術,一幅畫隻能描繪在一個空間中的瞬息情景。詩歌卻是靈活地結合著空間的時間藝術,它不宜於描繪靜物,卻可以自由地用語言表現在時間上先後承續的動作。在這一段詩中,我們見識了蘇軾精通詩畫藝術奧秘的本領。他先用“棹歌中流聲抑揚”添加了畫上沒有的悅耳歌聲,再以“孤山久與船低昂”表現長久持續的動態,從而在再現畫境中充分發揮了詩歌的特長。
動態詩境
畫麵上的景物己寫完,無聲的靜態畫境己轉化為有聲的動態詩境。按照一般題畫詩的作法,詩人或對畫中情景加以讚美,或對畫家與畫作發表評論,詩即可完滿收結。大詩人蘇軾卻妙脫蹊徑,迥生慧心。他利用有關大小孤山的民間傳說,揮毫落紙如雲煙,寫下詩的第三段,開拓出一個奇麗浪漫、諧趣盎然的新境界。峨峨,高聳貌。煙鬟,女子發髻。曉鏡,早晨照的明鏡。賈(gǔ)客,商人。小姑,即小孤山。彭郎,即澎浪磯。歐陽修《歸田錄》卷2載:“江南有大小孤山,在江水中,疑然獨立,而世俗轉‘孤’為‘姑’。江側有一石磯,謂之澎浪磯,遂轉為彭郎磯。雲彭郎者,小姑婿也。”這四句詩說:大小孤山的峰巒,在水霧繚繞之中,宛若兩個女子高聳的發髻。看,她們在早晨照著明淨如鏡的江麵梳理新妝呢。船上的客商,你的舉止不要太輕狂了,美麗的小姑早就心有所屬,她在前年己嫁給了英俊的彭郎。前二句,詩人妙以女子發髻比喻二山之峰巒,以鏡喻水麵,又以女子晨起對鏡梳妝形容江中二山。結尾兩句,更把比喻、擬人、諧音雙關等表現手法融於一爐,根據小姑嫁彭郎的民間故事戲為諧語。於是,詩人對祖國如畫江山的深清讚美,對李思訓繪畫作品的高度評價,也就含蓄風趣地自然流露出來。從詩歌意境創造的角度來看,詩的第三段是從前二段寫實的基礎上恣發奇想、憑虛營構的。“峨峨兩煙鬟”與“小姑”,同“大孤小孤”首尾呼應:“舟中賈客”也與“客舟”上下承接,使詩的意境完整渾成。清人紀昀讚揚此詩“綽有興致”,卻貶斥“末二句佻而無味,遂似市井惡少語,殊非大雅所宜”(《紀評蘇詩》卷17)。這位紀老夫子貌似高雅,但這幾句話已暴露出他偏狹、保守、酸腐的審美趣味。提倡性靈說的袁枚評:“‘小姑嫁彭郎’,東坡諧語也。然坐實說,亦趣。”(《隨園詩話》卷16)主張詩歌要有“細肌密理”的翁方綱說:“‘小姑’即上‘與船低昂’之山也,不就俚語尋路打諢,何以出場乎?況又極現成,極自然,繚繞縈回,神光離合,假而疑真,所以複而愈妙也。”(《石洲詩話》卷3)袁氏肯定“小姑嫁彭郎”句的諧趣,翁氏對此句之妙作了美妙的賞析,筆者十分讚同。
語言節奏
在這首題畫詩中,蘇軾還發揮了詩歌語言節奏感與音樂美的特長。詩題中雖無“歌”、“行”這類字眼,但我感到他是用七言歌行體來寫這首題畫詩的。全篇十三句,有八個七言句,三個五言句,兩個三言句。開篇是兩個三言句,以下兩段以一個五言句或兩個五言句起頭,這使詩歌具有活潑的民間歌謠風味,又是七言歌行以七言句為主,交織穿插三、五言句的常見體式。通首押聲音清亮的下平聲陽韻。詩人有意運用“蒼蒼”、“茫茫”、“峨峨”等疊字詞,,還有“崖崩路絕”、“沙平風軟”句中對仗,又重複“大孤小孤”、“孤山”、“小姑”等詞,形成了流麗圓轉、回環往複、舒緩起伏、悠揚和諧的聲韻節奏。這恰好與客舟搖漾、山船俯仰的情景相適應,使詩歌的境界美與音樂美完美統一。清人方東樹稱讚此詩:“神完氣足,遒轉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