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庭筠的《織錦詞》既不同於王建的《織錦曲》,寫“貢戶”之艱難,更不像他自己寫的另一首《錦城曲》,為織錦工人而鳴不平。這一首《織錦詞》寫的卻是一個為著自己的丈夫而織錦的少婦。這樣的少婦,既不是平民貢戶,也不是滿身羅綺不事生產的貴婦,而是既不用擔心編入貢戶又有很高的文化技藝的人。這樣兼有貴族和平民二者之長而又無其短的人,在現實生活中恐怕是不存在的。因此可以說她是如《紅樓夢》裏的林黛玉那樣,是一個寄托了作者理想的文學人物。因此,這首詩不能說寫的是誰,而隻是寫一種忠而被棄的悲哀之情。但是,溫庭筠是對人性人情感受特別深刻細膩的文學家,所以他才能把這一段虛擬的癡情寫得如此動人,可以說是絕唱。
此詩先寫織錦之環境:“丁東細漏侵瓊瑟,影轉高梧月初出。”這是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此詩妙在寫夜色而不從可以訴諸視覺的夜色入手,卻用無從捉摸的音響領起。這在藝術構思上,難度是很高的。這樣的設計正體現了溫庭筠的高明之處。“丁東細漏”,古時夜間用銅壺滴漏以計時,這就點明了夜。漏上著一“細”字極有講究:它說明夜已深了,銅壺水已無多,故而漏細;漏細而其聲可聞,說明萬籟俱寂,夜已深沉。四個字寫出了“更深人靜”的客觀典型環境。從聲音入手,不僅可以做到具體而微地寫出夜的深沉,而且還入神地表達了主人公專心致意的神態。她專心於織錦,心不他騖,是以夜色不可見;而漏聲因為實在太靜了,禁不住它要鑽入耳內。四個字,點明了時間,渲染了環境,突出了主人公的神態。溫庭筠是善於從聽覺的角度傳神寫景的,這大約同他同時也是一個大音樂家有關。
詩寫到這樣,也許多數詩人是可以做到的。而溫庭筠的高明還在於在這七個字之中,不僅極真切地寫出了客觀環境,而且還傳神入妙地托出了主人公的主觀世界。這就不是每個詩人都可以輕易達到的了。“侵”,是犯的意思,詞曲中移宮換商,謂之換聲犯調。“侵瓊瑟”,是使漏聲變為瑟聲,正像犯聲一樣。“丁東細漏侵瑤瑟”,是說那細細的漏聲,在女主人公聽來,好像是誰在鼓瑟。瑟是一種發音悲涼的樂器。《漢書·郊祀誌》:“秦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那麽,這女子也一定是有什麽心事的了。溫庭筠在他的另一首《瑤瑟怨》中說:
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雲輕。
雁聲遠向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據劉永濟先生解釋說:“瑟有柱以定聲之高下,瑟弦二十五,柱亦如之,斜列如雁行,故以雁聲形容之。結言獨處,所謂怨也。”(《唐人絕句精華》)溫庭筠寫的《瑤瑟怨》,就是抒發因寂寞孤獨而痛惜光陰虛擲的憂思。這裏正是因為織錦的女子也有這樣的怨思,故而一聽到丁東之聲,就想到有人也如同她自己這樣的有所怨恨而鼓瑟。作者通過幻聽以傳神,巧妙地表達了主人公的內心世界:人在織錦,而思緒卻縈繞在離人的身上。是以細細的漏聲,反映到她的大腦裏,想象馬上就把它譯成了瑟怨。這不僅使讀者進入了典型環境,亦且進入了主人公的內心世界。由於詩一開頭就寫出了她的感情之深摯,使讀者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心靈,因此對於她為何而怨,就不能不使讀者掛心,它迫使讀者想要急於知道她的命運。就這樣,詩一開頭就緊緊抓住了讀者的心,使人不能不歎服。
第一句是寫室內的人聽到室外的聲音,是由裏及外。第二句,詩人換了一個角度,從室外透視到室內。“影轉高梧月初出”,雖然有“初出”的字樣,然而從高梧影轉看,應該是指月初出一直到影轉西斜,包含著很長的一段時間。詩不能像散文那樣可以充分地描寫,所以用了一個倒裝句,不僅概括了全過程,也顯得更有詩味。高梧葉闊而枝多,在慘白的月光下,定然會投下滿院的濃陰。則月色雖白,而陰影卻濃,從而可以非常鮮明地看到泛出桔黃色燈光的紗窗。窗上映著她那織錦的姿態,有如黑色的剪影。色彩層次分明,而又柔和協調,恰似一幅新穎絕妙的秋織圖。詩人通過這一聯,一裏一外地雙層夾寫,把個夜深猶辛勤地織錦的少婦,以及她在這深夜織錦時的思緒,極有層次地表達出來了。短短的十四個字,卻有著很大的容量,這是了不起的張力。而讀來又是輕鬆自然的,不是作者詩才遊刃有餘,不可能做到這樣。
第二聯“簇簌金梭萬縷紅,鴛鴦豔錦初成匹”,進一步寫她的勞動。機聲簇簌,震落晨星;千絲萬縷,織盡朝霞。她就是這樣一梭過去,一梭過來,不知熬過了多少個這樣的夜晚,這才織成了這樣一匹色彩鮮豔的鴛鴦錦。
第三聯緊接著寫剛織下的錦:“錦中百結皆同心,蕊亂雲盤相間深。”她是和著愛情織的,所以把錦上的與鴛鴦相間的雲水花紋,竟都織得亂若一個個的同心結。這一聯承“初成匹”而來,正是她把錦卸下機來展開看時的心理活動。這裏有心亂的痕跡,有歪打正著的驚喜,有對於自己慧心巧手的自豪,當然更多的還是如雲似水的柔情,和鴛鴦般雙雙偕老的幸福憧憬。唐末詩人鄭穀有一首詩寫鴛鴦非常傳神:“移舟水濺差差綠,倚檻風搖柄柄香。多謝浣紗人不折,雨中留得蓋鴛鴦。”有此綠蓋,風雨也可以置之度外,且複卿卿我我。把一對鴛鴦寫得十分深情別致。而她這裏卻是把對對鴛鴦置於“蕊亂雲盤相間”的深處,未免顯得有些慌亂,是以她要特地的要將這“蕊亂雲盤”織成“百結皆同心”的模樣,隻是這一來反倒襯出了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她將這一腔惶惶不定的相思之情,寫得無比動人。如果說鄭穀的鴛鴦,是篤定的,幸福的,而她這裏的鴛鴦,縱是繞在許多的“同心結”中,卻是益發地顯出不牢靠來。
第四聯“此意欲傳傳不得,玫瑰作柱朱弦琴”,是說盡管將心事織進了鴛鴦錦裏,她猶自不放心、不滿意,誠恐自己織進錦裏的心思不能為他所理解。何況盡管鴛鴦多情,也難以傳達自己那複雜的思絮。於是,她激動不安地徘徊了起來。走著,走著,她看到了房中的琴,那是高貴華麗的琴,她不禁坐下彈了起來,壓抑的思緒希望能得到宣泄。然而這正如古詩裏說的:“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馳情整巾帶,沉吟卿躑躅。”知音人遠,四顧茫然,這欲傳而不得傳之情,縱彈入琴裏,也難奈人遠。這就仿佛“風多響易沉”,仍然無由可達。
於是,她想到了古詩:“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她是應當熟讀古詩的。這也說明了溫庭筠的古詩並非上接梁陳宮體,倒是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古詩十九首》的。但她感到這種感情還不夠強烈,她還要更鮮明一些。於是,這才有第五聯的“為君裁破合歡被,星鬥迢迢共千裏”。她要更翻進一層,要把這鴛鴦錦縫成的合歡被,再裁破開來,寄一半給他,留一半給自己。千裏與共,這的確是奇想。當他倆雖分開,卻是睡在同一合被子裏的時候,那怕縱隔著一千裏,她也會感到他們終是在共蓋著一床被子的。當他倆各蓋著半合被子而望著牛郎織女星座的時候,也可以笑這銀河終於隔不開她這千裏與共的大被。那麽這時,縱是深秋,因為她感到他就在自己的身邊也一定不會覺得冷的。感情到了如此忘情的地步,因此可以說就連蘇東坡的“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也都不及他這“為君裁破合歡被,星鬥迢迢共千裏”之癡情感人,雖然蘇東坡的這句也許正是從他這裏獲得了靈感。
末聯:“象尺熏爐未覺秋,碧池已有新蓮子。”這一聯卻是兩層意思。
這個少婦的感情是這樣的強烈。杜甫那難得的千秋麗句:“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在她看來都嫌這願望太遠、太空。她要的是付之行動,那怕在這裏僅半合被子也好。李商隱應是善於寫愛情的。然而在她這裏,縱是李商隱的“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也猶為淺薄,甚至“春蠶到死絲方盡,臘燭成灰淚始幹”的名句,也不及末聯中的出句“象齒熏爐未覺秋”的渾厚,渾厚到癡的程度。看來她隻要心中有了他,客觀世界的冷熱就已失去了它的存在價值了。正如安徒生《賣火柴的小女孩》那樣,雖然小女孩身體在那個冰冷的世界裏凍僵了,而精神卻隨著溫柔的祖母進入了天堂。
和他這個意境相同的,大約隻有稍早於他的施肩吾的《夜笛詞》:
皎潔西樓月未斜,笛聲寥亮入東家。
卻令燈下裁衣婦,誤剪同心一半花。
但相比之下,癡情蜜意,仍然遠不及溫庭筠。詩人寫到這裏,可以說是從各個側麵把一個聰明、勤勞而又溫柔心細的女子寫足了,無以複加了。然而這卻隻是他的鋪墊。全詩十二句,他用十一句作鋪墊,多角度地把她的感情抬到了如醉如癡的高度,為的是讓她從這樣的一個高度上忽地一落千丈,跌入了等來的竟是那負心漢另有新歡的痛苦深淵。
“碧池中有新蓮子”,運用的是《樂府詩·子夜歌》的傳統手法。《子夜歌》裏有:
玉藕金芙蓉,元稱我蓮子。
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
處處種芙蓉,婉轉得蓮子。
這裏的“蓮子”都是“憐子”的諧音。“子”是古時對男子的美稱,《樂府》把它和“芙蓉”(夫容)對襯,也就是指丈夫。所以這裏的“碧池中有新蓮子”,是說她所思念的丈夫,在外麵已有了新的憐愛他的人了。換句話說,就是另有新歡。
她如此勤勞、深情厚意地為了他,沒想到他卻另有新歡,則以上一切癡情,至此竟成滅頂的悲哀。那十一句愈渾厚動人,則這第十二句痛苦的分量也就愈重。雖然最後一句寫得這樣清淡,但是,當女子之情愈癡,則被棄之悲也就更動人時,無須說他如何負心,其薄情也就自見了。在這種極度的悲痛之後,詩人竟沒有寫出她與之相應的激烈的詛罵,似乎力量很輕,與前十一句不相匹敵。其實這不屑於置一辭的冷淡,正是她極其痛苦而又糅合著極其蔑視的強烈到了反常的境地,以至再惡毒的詛罵都顯得太輕了,也顯得自己太庸俗了。隻有這無言的痛苦與鄙棄,才能顯出它巨大的力量。這就是他以十一比一的藝術構思的道理。
溫庭筠是同情這樣的女子的。這種對於愛情熱烈的歌頌,正反映了作者自己的情感。他把女子寫得這樣美好(無論從才、從德來說),而終於被遣棄,棄而不知,仍然一片癡情,可見其品性的純樸與真誠。而被棄後,又是有骨氣,有教養,不露絲毫的痛苦與乞憐甚至怨恨之情。對於她,詩人都沒有直接歌頌,注解《唐詩三百首》的清陳婉俊很理解溫庭筠的這一點。她曾指出《瑤瑟怨》為“通首布景,隻‘夢不成’三字露怨意”。這很能說明溫庭筠的藝術特色。他隻通過布景,就把一個該有多少怨恨的女子寫活了。當然,這體現了溫庭筠的技巧,但最重要的還在於溫庭筠的心靈是和這樣的女子共通的。他為了堅持進步立場,也曾到了這樣癡情的地步。他寧肯“以竄死”,也決不改變初衷。如果沒有這樣的感情,也是無法這樣深刻地表達得出來的。和溫庭筠一樣,曾受知於裴度的還有一個元稹,然而當裴度一失勢,他便立即投向裴度的政敵,以豎宦的陰腐勢力為奧援而爬上了宰相的高位。是以他的代表作《鶯鶯傳》就把一個張生始亂而終棄的薄幸行為稱之為“善補過”來加以歌頌;而以“身不勝妖,是用忍情”來為自己在政治上變節作開脫。然而元稹在當時卻可以一直做宰相,而溫庭筠反而落到個“薄行”之名而“不用”,終至“以竄死”。此詩所寫的小小的愛情悲劇,也可以說是晚唐社會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