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居》是《楚辭》篇名。王逸認為屈原所作﹐朱熹從其說。近世學者多認為非屈原作﹐但也還不能作定論。篇中寫屈原被放逐﹐“三年不得複見”﹐為此心煩意亂﹐不知所從﹐就前去見太卜鄭詹尹﹐請他決疑。屈原先述世道不清﹑是非善惡顛倒的一連串疑問﹐然後詹尹表示對這些疑問“龜策誠不能知事”﹐隻好說“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顯然﹐《卜居》並非真的問卜決疑之作﹐隻不過設為問答之語﹐以宣泄作者的憤世嫉俗之意而已。篇中多用譬喻﹐如“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鍾毀棄﹐瓦釜雷鳴”等﹐形像鮮明﹐而且音節嘹亮﹐對比強烈﹐體現了激憤的情緒。就形式而言﹐《卜居》全篇用對問體﹐凡提八問﹐重重疊疊而錯落有致﹐決無呆板凝滯之感。後世辭賦雜文中賓主問答之體﹐實即濫觴於此。
《卜居》記述了屈原對人生道路的堅定選擇,顯示了一位偉大誌士身處黑暗世道的錚錚風骨。也許因為構成全文主體的,乃是詩人自己言論的緣故吧,後世往往又直指其作者為屈原。 即使是偉大的誌士,也並非總是心境開朗的。不妨可以這樣說:正是由於他們的個人遭際,關聯著國家民族的命運,所以心中反而更多不寧和騷動。其痛苦、憤懣的抒瀉,也帶有更深切的內涵和遠為強烈的激情。 屈原正是如此。當他在《卜居》中出現的時候,已是強諫遭斥、遠放漢北的“三年”以後。“忠而被謗”,能無哀憤?“既放”在外而找不到報效家國之門,能不痛苦得“心煩慮亂,不知所從”?本文開篇描述他往見鄭詹尹時的神思蕭散之狀,正告訴讀者:一種怎樣深切的痛苦和騷動,在折磨著這位哲人的心靈。
這痛苦和騷動的展開,便是構成全文主體的卜問之辭。篇目題為“卜居”,可見卜問的是有關安身立命的大問題。而當詩人發出“寧……將……”的兩疑之問時,顯然伴隨著對生平遭際的莊肅回顧。因而誦讀這節文字,隻有聯係屈原的崎嶇經曆,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其間的情感推湧和漲落。
“吾寧悃悃款款(勤苦忠厚貌)樸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這莊嚴的回顧,似於是從青年時代的修身立業開始的。思緒悠悠卻又突兀而問,平靜中帶著自信,突兀中夾幾分焦慮,表現的是一種誌在興邦,而急於有所作為的青年之思考和選擇。接著的“吾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將遊大人(權貴)以成名乎?”則又情緒激昂起來,於自信中汩汩湧騰出一派傲氣——正如屈原在《桔頌》中就驕傲表述的,他“蘇世獨立”、“廓其無求”,誓誌靠自己的“力耕”,來實現“誅鋤”天下“草茅”的壯願,而決不願向腐朽的權貴攀附、折腰!這便是青年屈原,在踏上楚國政壇前夕所作出的人生選擇。這與當時的許多紈袴子弟,為了實現個人對名位、富貴的企盼,而奔走鑽營於王公大人府邸,構成了何其鮮明的對比!
到了“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句的跳出,屈原的思緒,大抵已回顧到他擔任楚懷王左徒時期。當時,詩人正以“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離騷》)的滿腔熱忱,投身於振興楚國、改革朝政的大潮之中,同時也就與朝中的舊貴族勢力發生了直接的衝突。卜問中由此滾滾而發的兩疑之問,正成了這一衝突景象的驚心寫照:一邊是屈原的“竭知盡忠”,“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史記·屈原列傳》);一邊則是貴族黨人的“競進貪婪”,不惜走後宮“婦人”(懷王之妃鄭袖)的門路,以“哫訾栗斯”的阿談獻媚,換取權位和私利。一邊是屈原“廉潔正直”,為楚之安危強諫懷王,甘冒“正言不諱以危身”之禍;一邊則是貴族黨人“突梯滑稽”(圓滑討好)的巧言令色、顛倒黑白,向屈原施以中傷和讒毀。屈原的遭受迫害和被懷王暴怒“放流”,就正發生在這十數年間。當詩人回顧這一段遭際時,胸中便充塞了無量的悲憤。兩疑式的發問,因此挾帶著怫鬱之氣排奡直上,正如陣陣驚雷碾過雲霾翻沸的夜天,足令狐鬼鼠魅為之震懾。兩種絕然相反的處世哲學的尖銳對立,在這節鋪排而出的卜問中,得到了鮮明的表現。
在如此尖銳的對立中,屈原的選擇是孤傲而又堅定的: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一條為國為民的獻身之路,願效“騏驥”的昂首前行和“黃鴿”的振翮高翥,而決不屑與野鳧“偷生”、與雞鶩“爭食”!但這選擇同時又是嚴峻和痛苦的,因為它從此決定了屈原永不返朝的悲劇命運。忠貞徙倚山野,邪佞彈冠相慶,楚國的航船觸礁桅折,楚懷王也被詐入秦身死!處此“溷濁而不清”的世道,詩人能不扼腕嘯歎?文中由此跳出了最憤懣、最奇崛的悲呼之語:“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鍾毀棄,瓦釜雷鳴”——讒佞的囂張、朝政的混亂,用“蟬翼”的變輕為重、“瓦釜”的得意雷鳴喻比,真是形象得令人吃驚!全篇的卜問以此悲呼之語頓斷,而後發為 “籲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的愴然嘯歎。其勢正如湧天的怒浪突然淩空崩裂,又帶著巨大的餘勢跌落。其間該蘊蓄著這位偉大誌士,卓然獨立、又痛苦無訴的幾多哀憤!
這就是構成《卜居》主體的卜問之辭,從形式上看,它簡直就是一篇直詰神明的小《天問》。但由於《卜居》所問,均為詩人身曆的現實遭際,其情感的抒瀉就不像《天問》那般舒徐,而是與自身奮鬥道路的選擇、蒙讒遭逐的經曆一起,沸湧直上、翻折而下,帶有了更大的力度。其發問也不同於《天問》的一氣直問,而采取了“寧……將……”的兩疑方式,在對立鋪排中摩奡震蕩,似乎表現出某種“不知所從”、須由神明決斷的表象。但由於詩人在兩疑之問中寓有褒貶筆法,使每一對立的卜問,突際上都表明了詩人的選擇立場。如問自身所欲堅守的立身原則,即飾以“悃悃款款”、“超然高舉”、“廉潔正直”之詞,無須多加探究,一股願與慨然同風的正氣,已沛然彌漫字行之間。對於群小所主的處世之道,則斥之為“偷生”、“爭食”,狀之為“喔咿儒兒”、“突梯滑稽”,那鄙夷不屑之情,正與辭鋒銳利的嘲諷勃然同生。與對千裏之駒“昂昂”風采描摹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對與波上下之鳧“氾氾”醜態的勾勒——其間所透露的,不正是對貴族黨人處世哲學的深深憎惡和鞭撻之情麽?明睿的“鄭詹尹”對此亦早已洞若觀火,所以他的“釋策而謝”,公然承認“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也正表達了對屈原選擇的由衷欽佩和推崇。
寓詩人的選擇傾向於褒貶分明的形象描摹之中,而以兩疑之問發之,是《卜居》抒瀉情感的最為奇崛和獨特之處。正因為如此,此文所展示的屈原心靈,就並非是他對人生道路、處世哲學上的真正疑惑,而恰是他在世道溷濁、是非顛倒中,誌士風骨之錚錚挺峙。《卜居》所展示的人生道路的嚴峻選擇,不隻屈原麵對過,後世的無數誌士仁人千年來都曾麵對過。即使在今天,這樣的選擇雖然隨時代的變化而改換了內容,但它所體現的不墜時俗、不沉於物欲的偉大精神,卻曆久而彌新,依然富於鼓舞和感染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說,讀一讀《卜居》無疑會有很大的人生啟迪:它將引導人們擺脫卑瑣和庸俗,而氣宇軒昂地走向人生的壯奇和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