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傳李詩各本題作《夜雨寄北》,“北”就是北方的人,可以指妻子,也可以指朋友。有人經過考證,認為它作於作者的妻子王氏去世之後,因而不是“寄內”詩,而是寫贈長安友人的。但從詩的內容看,按“寄內”理解,似乎更確切一些。
第一句一問一答,先停頓,後轉折,跌宕有致,極富表現力。翻譯一下,那就是:“你問我回家的日期;唉,回家的日期嘛,還沒個時間啊!”其羈旅之愁與不得歸之苦,已躍然紙上。接下去,寫了此時的眼前景:“巴山夜雨漲秋池”,那已經躍然紙上的羈旅之愁與不得歸之苦,便與夜雨交織,綿綿密密,淅淅瀝瀝,漲滿秋池,彌漫於巴山的夜空。然而此愁此苦,隻是借眼前景而自然顯現;作者並沒有說什麽愁,訴什麽苦,卻從這眼前景生發開去,馳騁想象,另辟新境,表達了“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願望。其構思之奇,真有點出人意外。然而設身處地,又覺得情真意切,字字如從肺腑中自然流出。“何當”(何時能夠)這個表示願望的詞兒,是從“君問歸期未有期”的現實中迸發出來的;“共剪……”、“卻話……”,乃是由當前苦況所激發的對於未來歡樂的憧憬。盼望歸後“共剪西窗燭”,則此時思歸之切,不言可知。盼望他日與妻子團聚,“卻話巴山夜雨時”,則此時“獨聽巴山夜雨”而無人共語,也不言可知。獨剪殘燭,夜深不寐,在淅淅瀝瀝的巴山秋雨聲中閱讀妻子詢問歸期的信,而歸期無準,其心境之鬱悶、孤寂,是不難想見的。作者卻跨越這一切去寫未來,盼望在重聚的歡樂中追話今夜的一切。於是,未來的樂,自然反襯出今夜的苦;而今夜的苦又成了未來剪燭夜話的材料,增添了重聚時的樂。四句詩,明白如話,卻何等曲折,何等深婉,何等含蓄雋永,餘味無窮!
姚培謙在《李義山詩集箋》中評《夜雨寄北》說:“'料得閨中夜深坐,多應說著遠行人'(白居易《邯鄲冬至夜思家》),是魂飛到家裏去。此詩則又預飛到歸家後也,奇絕!”這看法是不錯的,但隻說了一半。實際上是:那“魂”“預飛到歸家後”,又飛回歸家前的羈旅之地,打了個來回。而這個來回,既包含空間的往複對照,又體現時間的回環對比。桂馥在《劄樸》卷六裏說:“眼前景反作後日懷想,此意更深。”這著重空間方麵而言,指的是此地(巴山)、彼地(西窗)、此地(巴山)的往複對照。徐德泓在《李義山詩疏》裏說:“翻從他日而話今宵,則此時羈情,不寫而自深矣。”這著重時間方麵而言,指的是今宵、他日、今宵的回環對比。在前人的詩作中,寫身在此地而想彼地之思此地者,不乏其例;寫時當今日而想他日之憶今日者,為數更多。但把二者統一起來,虛實相生,情景交融,構成如此完美的意境,卻不能不歸功於李商隱既善於借鑒前人的藝術經驗,又勇於進行新的探索,發揮獨創精神。
上述藝術構思的獨創性又體現於章法結構的獨創性。“期”字兩見,而一為妻問,一為己答;妻問促其早歸,己答歎其歸期無準。“巴山夜雨”重出,而一為客中實景,緊承己答;一為歸後談助,遙應妻問。而以“何當”介乎其間,承前啟後,化實為虛,開拓出一片想象境界,使時間與空間的回環對照融合無間。近體詩,一般是要避免字麵重複的,這首詩卻有意打破常規,“期”字的兩見,特別是“巴山夜雨”的重出,正好構成了音調與章法的回環往複之妙,恰切地表現了時間與空間回環往複的意境之美,達到了內容與形式的完美結合。宋人王安石《與寶覺宿龍華院》雲:“與公京口水雲間,問月'何時照我還?'邂逅我還(回還之還)還(還又之還)問月:'何時照我宿鍾山?'”楊萬裏《聽雨》雲:“歸舟昔歲宿嚴陵,雨打疏篷聽到明。昨夜茅簷疏雨作,夢中喚作打篷聲。”這兩首詩俊爽明快,各有新意,但在構思謀篇方麵受《夜雨寄北》的啟發,也是顯而易見的。 (霍鬆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