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可畫筼簹穀偃竹記》不過是一篇繪畫題記,卻寫出了文同高明的畫論、高超的畫技和高尚的畫品,寫出了作者自己與文同的友誼之深,情感之厚;文章看去好像隨筆揮寫,卻是形散神凝,“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
作為一篇繪畫題記,大多要描述畫麵的形象,敘說畫家作畫的過程,交代收藏者的得畫經曆,總之,不外以鑒賞、考訂為主要內容。而蘇軾這篇《文與可畫筼簹穀偃竹記》,卻不是一般的繪畫題記,它實際上是一篇紀念文章,是表現對於一位詩人而兼書畫家的朋友、親戚的追懷、悼念,因此就不能不打破一般繪畫題記的常規寫法。作者所要追懷、悼念的不是普通的朋友、親戚,而是一位詩人而兼書畫家的朋友、親戚。況且這追懷、悼念又是因逝者的一幅《筼簹穀偃竹》的繪畫而引起的,所以最好的追懷、悼念,就莫過於充分指出和肯定逝者在藝術上的傑出的創造和成就。這篇文章一開始也就從介紹文同對於畫竹的藝術見解落筆。
文同主張畫竹之前,必須先對於竹子有深入細致的觀察了解,再經過反複的醞釀、構思,心目當中隱然形成成熟的完整的竹子形象,然後研墨伸紙作畫,手不停揮,一氣嗬成,一幅畫竹便創作出來了。這種從生活體驗到藝術創作的過程,也就是形象思維的過程,是符合藝術創作的規律的。
文章劈頭的一段議論,提出十分精彩的畫竹主張。“胸有成竹“的成語,就是從這裏來的。但議論又不能發揮過多,否則便離開了追懷、悼念逝者的主題。所以下麵緊接著指出:“與可之教予如此。“點明被追懷、悼念的《筼簹穀偃竹》的作者文同。是文同這麽告訴蘇軾的。蘇軾也是詩人而兼書畫家,他和文同建立了深厚情誼,不隻因為是朋友、親戚,也不隻因為彼此的政治傾向一致,還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藝術愛好,他們寫文章贈答,用詩歌唱和,而且在畫竹方麵屬於同一流派。文同關於畫竹的主張,實際上也是蘇軾的主張。蘇軾曾在《郭祥正家醉畫竹石壁上郭作詩為謝且遺古銅劍》詩中描寫他在友人家喝酒後作畫的過程,同時還在《臘日遊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詩中認為寫詩要像追趕逃犯那樣緊急,迅速把眼前景色描繪下來,略有遲緩,景色一消失,就沒法描畫了。這如同畫竹的“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一樣,必須善於捕捉形象,並且及時加以表現。其實繪畫作詩,原理本來相同,都講求形象的氣韻生動,而不追求外在體貌的形似。我們以前講過,蘇軾在《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詩中也指出繪畫上注重外形相似,這就等於小孩子一般的見識。如果寫詩也這麽要求,那麽,這個人就一定不懂得詩。畫竹的鉤勒法,“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就是力求形似,而水墨畫法的主張“胸有成竹“,然後—揮而就,則是力求神似,通過竹子的完整形象表現出竹子的神態來。
蘇軾很謙虛,他說這些藝術見解是文同告訴他的。而且,蘇軾還講述了實際是藝術理論與藝術實踐的關係,並且提到一般的認識論原理上來強調實踐的重要性。這是上文“胸有成竹“一段議論的補充與深化,也是一位在詩、詞、散文、書法、繪畫各方麵都有著極深造詣的藝術家的甘苦之言。蘇軾從自己的方麵指出由於“不學“而“內外不一,心手不相應“,那言外之意,還是在肯定文同的藝術理論的同時,進一步肯定其藝術實踐的“操之“甚“熟“,因而得心應手、揮灑如意。文章總是緊扣著追懷、悼念文同這一主旨。所以下麵又引用一段旁人讚揚文同的話來加以印證。“子由為《墨竹賦》以遺與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養生者取之;輪扁,斫輪者也,而讀書者與之。今夫子之托於斯竹也,而予以為有道者,則非邪?’“子由,是蘇軾的弟弟蘇轍的字。
《墨竹賦》是蘇轍為文同所畫的墨竹而寫贈文同的一篇賦。賦中以“客“的口吻,舉了兩個古代技藝高超的的事例來說明文同的精於畫墨竹是表觀了他懂得事物發展的普遍法則。在這篇《墨竹賦》中,蘇轍用庖丁解牛和輪扁斫輪來比喻文同,認為文同具有高超的畫竹才能,但畫竹隻是作為寄托,他實際是了解、掌握了事物規律的人。蘇軾引用蘇轍這幾句話,是把文同畫竹的得心應手、揮灑如意提到“有道“的高度來認識,而不停留在繪畫技巧本身。不過,蘇軾還指出:“子由未嚐畫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豈獨得其意,並得其法。“因為蘇轍不會作畫,所以他隻能從一般意義上來評論,而蘇軾自己也是畫家,他除了通過畫竹了解文同是“有道“的人以外,還能掌握文同畫竹的方法。這裏,用“並得其法“一句收結了前麵關於畫竹的議論。
文章的第一段,高度評價文同的畫竹主張和畫竹實踐。下麵由“並得其法“引出文章的第二段,敘寫作者與文同關於畫竹的書信、詩歌往來的故事,進而高度評價文同的畫品、畫德,並且歸到《筼簹穀偃竹》的題目上來。
文章的第二段開始說的幾句是說文同對自己的畫竹,開始並不很看重,人有請求,就答應為之作畫。其後四麵八方拿著絹綢請求作畫的人腳踩著腳,越來越多,文同便厭煩了,把絹綢投擲在地,說是用來做襪子,表示極端輕視。文人官僚之間把他這件事當作談話的資料。蘇軾通過求畫人的“足相躡於其門“,寫出文同畫竹的為人們所喜愛和貴重,又通過文同把縑素“投諸地而罵“,寫出文同的不肯自居於畫匠,以畫竹作世俗應酬,沽名釣譽。文同不肯輕易為人畫竹,卻同蘇軾開玩笑,要人們去找蘇軾畫竹。這樣一來,做襪子的材料絹綢就集中到蘇軾那裏去了。這當然是開玩笑的話,但由此卻可以看出文同與蘇軾之間關係的親密,而且說明了蘇軾對文同的精於畫墨竹確實是“並得其法“的。蘇軾略舉文同信後附詩的兩句,也完全證實了這一點。鵝溪絹,是鵝溪出產的絹綢。鵝溪在四川鹽亭縣,那裏出產的絹綢潔白、均勻、細致,很適宜於作畫。掃取,是揮寫而成的意思。寒梢,指經冬不凋的長長的竹枝。
這兩句詩體現了文同的墨竹畫法:竹子是一揮而就的,即“掃取“,畫在短短的一段絹綢上,卻具有直節雲霄之勢,所謂“萬尺長“。文章至此點山《筼簹穀偃竹》這幅繪畫。兩位詩人而兼書畫家的朋友,親戚之間,為了二百五十匹絹綢的進行討價還價式的調笑,實際上是彼此心照不宣地談論著畫竹的藝術。“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與“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其精神實質完全一致,都說明了生活與創作的源與流關係,說明了藝術美不同於自然美,說明了詩人畫家在自己的作品裏對現實客觀事物所進行的提煉、集中、誇張、渲染。《筼簹穀偃竹》這幅繪畫就是如此,所謂“此竹數尺耳,而有萬尺之勢“。
因為提到了筼簹穀,自然需要對這個地方作一交代。但蘇軾不是孤立地進行介紹,而是由此又描述了文同的一件趣事、雅事。文同在洋州喜好種植花木,修建園亭,曾就各處景物逐一題詠,寫了《守居園池雜題》詩共三十首。蘇軾也逐一和了詩,這就是《洋州三十詠》,蘇軾詩集作《和與可洋州園池三十首》,其中第二十四首題為《筼簹穀》,即這裏所引的詩,詩中扣著筼簹穀產竹,描寫文同愛山愛竹並喜歡吃竹筍。漢川,即指洋州,因洋州在漢水上遊。籜,是筍殼。竹子一名龍孫,所以稱竹筍為籜龍。渭,指陝西的渭水。《史記·貸殖列傳》曾記載“渭川千畝竹“,那裏的人因而很富有,相當於“幹戶侯“。這裏借用“渭濱幹畝“,來表示洋州盛產竹子。全詩意思是洋州那麽多高高的竹子,像蓬草一樣遍地都是,斧頭逮著竹筍就砍,想來是太守清貧貪饞,把渭水邊上千畝竹林都吃進了肚裏。這也是開玩笑的話,所以文同打開信封讀完這首詩,那時他正和妻子在筼簹穀燒竹筍進晚餐,不由得大笑起來,口中的飯噴了一桌子。這一段簡短的描述,十分形象,生動,刻畫了文同豁達、爽朗的思想性格,也表現了蘇軾同他的親密關係,但更重要的還是突出了文同的品德。作知州而“清貧“,以竹筍為食,是寫其廉潔,攜妻子遊山,自備晚炊,是寫其曠放,而“渭濱千畝在胸中“,則又照應前麵的“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的議論,以詼諧的筆調,通過文同的趣人趣事、雅人雅事,寫出他的畫竹理論主張。
文章的第二段寫到《筼簹穀偃竹》的題目。下麵第三段則以交代文章的寫作緣由作為全篇的結束。文同於元豐元年(1078)十月被任命為湖州知州,湖州,治所在今浙江吳興縣。文同去湖州上任,元豐二年(1079)正月二十日病逝於陳州的宛丘驛。這年七月七日、繼文同任湖州知州的蘇軾晾曬書畫,看到了文同送給他的《筼簹穀偃竹》,感傷故舊不禁痛哭失聲。他放下畫卷,便寫下這篇記念文章。“昔曹孟德祭橋公文有‘車過腹痛’之語,而予亦載與可疇昔戲笑之言者,以見與可於予親厚無間如此也。“曹孟德,即曹操。橋公,指橋玄。曹操年輕時,橋玄對他多有鼓勵幫助,後來他們的情誼日益加深,曾約定無論誰死了,活著的人路過墓地而不用雞酒祭奠,那麽車過三步就要鬧肚子疼。這不過是說著玩的話,但顯示了二人關係的不同尋常。蘇軾引用這個典故,來說明他在這篇文章中記述當年與文同的“戲笑之言“,也為的顯示他們之間的“親厚無間“,那麽,作者對逝者的追懷之深切、悼念之沉痛也就充分表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