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庭筠和莊恪太子是有著極其深厚的感情的。在莊恪太子死後,他不僅寫了《莊恪太子挽詞二首》《太子西池二首》《四皓》等那樣明顯吊唁給太子的歌詞,而且還寫了這題雖不明顯,而實則是極其纏綿哀怨地吊唁太子的詩。這可以從他的詩中找到這樣的根據。孟子說:“以意逆誌,是為得之。”
這首詩分四絕。若從字麵機械地讀,可以分為第一絕四句,是寫舞衣之製作。第二絕四句,是寫舞者的裝束。第三絕四句,是寫舞蹈的姿態。第四絕四句,回複到作客的自己。其實這裏隻有一聯是實的,那就是“張家公子夜聞雨,夜向蘭堂思楚舞”,而其餘則都是他“聞”而“思”後懸空的想象。
第一絕:“藕腸纖縷抽輕春,煙機漠漠嬌蛾顰。金梭淅瀝透空薄,剪落交刀吹斷雲。”看似寫如何抽絲,如何上機子,如何織成匹,又如何剪裁成衣。但這樣遠遠敘來,不過寫出一段常識,實在也沒有多少詩味。這不是在詠這幾種動作,而隻是因這幾種動作,勾起了他的一係列聯想。因雨聲恍忽聽到若有人織絲,又因織而想到裁剪舞衣,因舞衣而又想到了蘭堂的楚舞。這一係列作為沉思的幻覺來讀,便給了人一種閱讀的期望。
第二絕“張家公子夜聞雨,夜向蘭堂思楚舞”兩句是全詩的總體過渡,它點明了詩人的構思。在一個寂寞的夜裏,詩人或者說“張公子”獨自沉思著。窗外飄起了輕微的細雨。開始,好像是誰在抽著輕絲,於這春天的夜裏。這聲音是如此的幽怨。織成紗般的舞衣的,恐怕就是從藕的斷腸裏抽出的愁絲。不知道連織起來她是否也需要這樣不快的皺著眉毛;聽她漠漠地像是有意無意地推動著機子,不知是怕驚散了思緒,還是因思緒而忘了動作。隻是這淅淅瀝瀝地若斷若續地來到耳際。那沙沙聲,仿佛又是剪刀在裁剪著雲霧般的輕紗。
如此恍恍忽忽,可見原來什麽也不是,隻是張公子聽到的雨聲。“張公子”指的是漢富平侯張放。《漢書序傳》記載:“富平侯張放始愛幸,成帝出為微行,與同輦執轡以入內禁中,設飲燕之會,引滿舉白,談笑大噱。”正由於太子與飛卿的這種親密關係,以至落個“宴遊敗度”,而不明不白地死去。所以溫庭筠在凡與太子的詩中,幾次自喻為“張公子”,以示他和太子相親相近的程度。既然是張公子,而且是在太子已死的情況,想到舞衣,就不能不想到他們過去在那一起歡宴的日子,於是他的思緒馬上轉換到了“夜向蘭堂思楚舞”了。
“思楚舞”,可見他此後的思緒就進入了回憶。想起了以前夜裏在太子那裏一邊欣賞歌舞,一邊談著知心話兒那樣歡樂的情景來。“蟬衫麟帶壓愁香,偷得鶯簧鎖金縷”。“鶯簧”固可謂其舌如簧,指鶯的聲音,但這裏當是鶯黃,蓋以黃鶯之色來形容“金縷”衣的。薄衫、玉帶、香囊,都是他們當時所穿的衣裳,如此形容,隻是言其貴重。於是他痛苦地想:現在我的衣帶上,還帶著你那禦爐裏散發出來的香氣,嗬,它為什麽久久還沒有淡去呢?也是因為愁兒壓住了它麽?
第三絕前兩句是寫管弦吹奏之聲,吹者含蘭氣,彈者露雪腕,皆極寫人物之美。然而卻用一“悲”字來籠罩。後兩句寫舞姿;那舞姿如風中荷花搖擺不定,如柳枝之經風而不自持。芙蓉、楊柳,也是寫人物姿色之美的。但從那“不自持”中,似仍讀出了那一份酸楚。當他再聽到音樂時,盡管吹奏的女子是那麽嬌美,甚至連吹出的氣息都像蘭花那樣的幽香,然而在他聽來,卻盡是悲聲。就連那舞蹈的姿勢也仿佛是在悲不自勝。昔日之歡樂,在此時想來,卻是無限的酸楚。
第四絕即結尾四句:“回顰笑語西窗客,星鬥寥寥波脈脈。不逐秦王卷象床,滿樓明月梨花白。”“西窗客”以客座自擬,自是指自己。“回顰笑語”自是若“秦王”的太子。這裏是說:回想起你對我是那樣的好,有時夜已深了,連星兒也合上了眼睛,而隻剩下寥寥幾個的時候,你卻還是那樣深情地笑著對我講話,毫無倦容。嗬,這一切好像就在眼前。然而你去了,我現在隻有枯坐家中,連再想接近你經常坐的象牙床都不可能了。於是他憤怒地推開了窗子,窗外,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一輪明月,照見滿院梨花。月光如水,梨花如雪。這潔白的大地,也像是戴孝樣的,寄托著無限的哀思。
“秦王”是唐朝有名的聖君唐太宗李世民在作太子時的封號。溫庭筠在這裏不止是借指“儲君”的太子,也是這樣以李世民來許他的,這也就足見他們的政治抱負。所以舞衣曲,非詠物者,隻是運用了這個古老的樂府名稱,來寄托他對於太子的思念罷了。在政治鬥爭中,中華的祖先給某種人總結了“有奶就是娘”這句精辟的名言,然而溫庭筠卻雖險些也牽累進去而殺了頭,然而他立場堅定,從不說太子的壞話,還寄托了這樣深深的懷念。讓人不能不感到他的品德之忠貞。
一件舞衣,他也可以寄托這樣巨大的思想內容,可見決定詩境的,畢竟是情,而不是什麽題材的大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