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廿九日複上宰相書》賞析

韓愈三次上書宰相,都是為了求仕途,但是三次都未果,還使他得了個“躁進”的名聲,這樣的經曆對韓愈的求仕之心打擊極大,以至於對功名前途有一種失望感,而且放棄了年底到吏部正常銓選授官的機會。

《後廿九日複上宰相書》雖為三上宰相書之一,但由於它寫在二上宰相書未果之後,其寫法和風格便與前二書大為不同。前兩封書信因為初次自薦,所以尚顯得冷靜理性,帶有投石問路性質,屢引經文並反複闡述經義說“長育人材”、“教育英材”為宰相之責,而“我”學統正而文才優秀,正堪造就,宰相當舉我用我。不應以我“自進”為非。或者是改為陳情以感之,即用一比喻極言自家窮餓之狀,大聲疾呼,望宰相發仁愛之心施以援手。總體來說文風紆曲道來,風格近於平和。

但是《後廿九日複上宰相書》是第三書,是韓愈在引經以告、陳情以感都未奏效的情況下再次上書,當然是怨憤多於希翼,故文中挾怒帶憤直擊之,對宰相責以大義,侃侃而言,無不氣壯辭直,突出表現了作者剛直不屈的天性。

當然,韓愈在書中“直擊”宰相,並非使性亂道,而是高明地巧占地步,氣盛法立。一是借周公來說理,二是說宰相事。文章開篇就擺出周公禮賢的事實,特以“周公”“輔相”“爭於見賢”作關鍵詞。一下子就樹起了全文“立說”的頂梁柱。下麵的議論即以此為基點展開。然後用周公在天下大治之時尚且禮賢下士為比照,來指責宰相在天下並未大治時對“所求進見之士”的默然不理,然後再用古今對比陳說自己何以“自進而不知愧”的原因。周公為儒家聖人、輔相典範.韓愈借他說宰相對“所求進見之士”不予“引而進之”為非,自然有力。

在這個過程中,韓愈以周公之事和宰相所為反複對說,自然引出對宰相在“求士”方麵“不作為”的指責。對說的好處是將兩種迥然不同的情況、行為擺在一起。構成鮮明對比,使得孰是孰非一目了然。由於“立說”高占地步,出言便理直氣壯,許多想說但不便明說的話,就可以無所不言,文筆放得開,說得酣暢淋漓,以至不掩鋒芒,幾乎把一封求援信寫成了一篇聲討書。兩段文字皆用頓跌手法造成文勢的開合,而造句方式大體相同,這與作者獨特的修辭手法有關。細言之,則表現有三:

一、以周公之事和宰相所為反複對說,自然引出對宰相在“求士”方麵“不作為”的指責。

對說的好處是將兩種迥然不同的情況、行為擺在一起,構成鮮明對比,使得孰是孰非一目了然。韓愈言事抒懷常以對說手法行文,所作古文往往氣盛言激,不但說事透徹,而且說得帶勁,有一股撼動人心的力量。《後廿九日複上宰相書》的主體部分,就是說周公事,說宰相事,正說反說,兩相對照,帶出作者無限感慨,也顯出文勢的崢嶸峭直。誠如歸有光所言:“文章正說一段議論,複換數字,反說一段,與上相對,作者但覺其精神,不覺其重疊,此文法之巧處。此篇是也。”(《文章指南·文集》)歸氏所言,實已涉及此書行文如何對說的問題。所謂“複換數字”隻是大而言之,具體講則應顧及兩段議論文字結構的特點。

二、對比作論,行文頓跌有致

兩段文字皆用頓跌手法造成文勢的開合,而造句方式大體相同。第一段說周公在天下大治時尚能禮賢下士,無論立意還是行文方式都對下段作對比議論有直接影響,故下筆不可苟且。作者考慮最多的,應是如何為下段痛責宰相預作布置。文章開篇就擺出周公禮賢的事實,樹起了全文“立說”的頂梁柱。很明顯,作者是懷著禮讚、向往和無限感慨的心態議論周公求賢之事的,故“筆鋒常帶感情”。對周公急於求賢的頌揚,並不直言其美,而是一再頓跌以凸顯其偉大。所謂頓跌,就是行文中先說諸相關事,每說一事,略作停頓,最後跌出結論般的斷。其妙處如江水奔流,因物受阻,暫為停流便使流速變快,由於不斷蓄勢,一旦奪路下跌,便有驚天動地的威力。文中“當是時”、“而周公以聖人之才”和“其所求進見之士”三小段即為三頓,著此三頓是為跌出周公急於求賢的偉大。這是第一段中大的頓跌。第一段行文還有小的頓跌,“不惟不賢於周公而已”以下四句即是,其中前三句實為三頓其詞,後一長句對周公爭於求賢的稱美,是乘前三頓之勢“跌”出來的。

行文頓跌有致,很容易帶來文勢的開合,韓愈不僅利用了這一特點,同時還用到其他手法。一是鋪陳議論,展開來說,不斷擴展議論空間,使得文勢大開。一是陳說中,用相同的字構成眾多的排比句,使得文章聲勢大增。試讀第一段中九用“皆已”、三用“豈複有……哉”的兩組排比句,我們就有事理奔湊,目不暇接、心不暇思和不斷被某種力量撞擊的感覺。作者選用的同一類字“皆已”、“豈複有……哉”,一從正麵作完全肯定,一以反詰語氣作肯定,本身就帶有情感傾向,當同有此類字眼的排比句出現在文中時,就不但使得文勢大開,還會造成情感的傾瀉、文氣的激蕩。

第一段說理之妙還表現在另外兩個地方。一即由周公急於求賢的舉動說到“周公之心”,特意說到假設周公“而非聖人之才,而無叔父之親”,他將更加努力求賢,“豈特吐哺捉發為勤而止哉”。這顯然是為下麵指責宰相怠於求賢預作準備,但卻借進一步讚美周公的方式說出,來得巧妙、自然。二即本段文勢的開合,既有大開大合,又有小開小合,甚至在合中又有開合。但無論怎樣,有開必有合,故其文勢跌蕩,有抑揚頓挫之美,而無剽而不留之弊。像“如周公之心”至“稱周公之功不衰”一小段,就屬於大合中的小開合。其中“維其如是”以前數句可謂文勢小開,後數句則為小合。

第二段說宰相事實際上言周公事反複對照。在敘說過程中,作者極盡鋪陳作論,多使用排比句和反詰句式。原本一個“豈盡”二字就帶有慨歎意味。加上連用11個以“豈盡”構成的句子一路追問到底,故第二段文字文氣勃鬱,其勢則如連珠炮發,顯出作者的激憤心情。作者將其“書亟上,足數及門而不知止”。都說成是為“憂天下之心”所迫,立論自高。而所謂“有憂天下之心”,實承上言“周公之心”而來,說得在理,且語氣平和,接得自然,無刻意標舉之嫌,用語不可謂不妙。文勢宕開,行文大開大合、大合中有小開合,直吐心中不平之氣。

三、高占地步,為“自進而不知愧”辯解,借以重申求薦之意。

高占地步,主要是借周公立說。周公急於求賢偉大,賢者“自進”自然可貴。書中第三段說“自進”不愧,即循此思路作論,故意在求人,卻無卑諂之語。書中說“重於自進”的理由有三,一即“古之士”雲雲,是說自己當如“古之士”急於求仁;二即“以其於周不可”雲雲,是說今天“四海一國”,自己不可能像古人那樣環遊列國以求仕;三即“山林者”雲雲,是說自己“有憂天下之心”,不能遁人山林。三條理由,當以後者最為堂皇。作者將其“書亟上,足數及門而不知止”,都說成是為“憂天下之心”所迫,立論自高。而所謂“有憂天下之心”,實承上言“周公之心”而來,說得在理,且語氣平和,接得自然,無刻意標舉之嫌,用語不可謂不妙。

《後廿九日複上宰相書》還特別注意兩段之間的承接語句。比如第一、二段之間“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這句話說得簡略,卻用意微妙。它不但能在兩段文字之間起轉折、過渡作用,還隱含作者對時相為官之時與周公相近而急於求賢遠不如周公的不滿。還比如,句中“為輔相亦近耳”數字,餘味曲包,簡直無可取代。若將全句換為“今閣下如何”或“今閣下不然”,較韓愈用語之貼切、意味之深長,顯然都大打折扣。後人評述說此書出語氣盛言宜,正表現在這些地方。

在這篇文章裏,韓愈用周公急於見賢而一食三吐哺一沐三握發的典故與當時宰相對待人才的冷淡態度作對比,尖銳諷刺了權貴們不重視任用人才的做法。表達了韓愈對當時不重視人才的社會現實的強烈憤慨,也表達了他為“兼濟天下”而要求得到任用的迫切心情。文章運用對比、排比、反問的句式,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全文有感而發,有的放矢,據理直言,言而無忌,情詞激烈。從周公“一飯三吐哺,一沐三握發”起筆,排比中有變化,整齊中見錯落,頗能反映韓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的一貫風格。

文章運用對比、排比、反問的句式,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全文有感而發,有的放矢,據理直言,言而無忌,情詞激烈。從周公“一飯三吐哺,一沐三握發”起筆,排比中有變化,整齊中見錯落,頗能反映韓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的一貫風格。

參考資料:
1、雅瑟主編.唐宋八大家散文鑒賞大全集 超值白金版:新世界出版社,2011.09:37
2、傅德岷,賴雲琪.古文觀止鑒賞辭典:長江出版社,2006:第229頁
3、吳小林.唐宋八大家文品讀辭典 上卷:新世界出版社,2008.03:85

原文《後廿九日複上宰相書》

[唐代] 韓愈

三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愈聞周公之為輔相,其急於見賢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發。天下之賢才皆已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皆已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風俗皆已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皆已備至,而周公以聖人之才,憑叔父之親,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其所求進見之士,豈複有賢於周公者哉?不惟不賢於周公而已,豈複有賢於時百執事者哉?豈複有所計議、能補於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聞見,思慮有所未及,以負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於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設使其時輔理承化之功未盡章章如是,而非聖人之才,而無叔父之親,則將不暇食與沐矣,豈特吐哺握發為勤而止哉?維其如是,故於今頌成王之德,而稱周公之功不衰。

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豈盡除去?四海豈盡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豈盡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豈盡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豈盡修理?風俗豈盡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沾被者豈盡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豈盡備至?其所求進見之士,雖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於百執事,豈盡出其下哉?其所稱說,豈盡無所補哉?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握發,亦宜引而進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餘日矣。書再上,而誌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複有周公之說焉。閣下其亦察之。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吊,故出疆必載質。然所以重於自進者,以其於周不可則去之魯,於魯不可則去之齊,於齊不可則去之宋,之鄭,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舍乎此則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於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書亟上,足數及門,而不知止焉。寧獨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亦惟少垂察焉。瀆冒威尊,惶恐無已。愈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