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劄觀周樂 / 季劄觀樂》文學批評

《季劄觀周樂》是《左傳》中一篇特別的文章,它包含了許多文學批評的因素。季劄雖然是對周樂發表評論,其實也就是評論《詩》,因為當時《詩》是入樂的。馬瑞辰說:“詩三百篇,未有不可入樂者。……左傳:吳季劄請觀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並及於十二國。若非入樂,則十四國之詩,不得統之以周樂也”① 雖然,脫離了音樂的詩或許少了感發作用,而周樂中的舞已不能再現,但畢竟季劄評論的周樂,其文字主體還能在《詩經》中看到。所以我們可以從《季劄觀周樂》中總結出傳統文學批評的一些特點。

文學與政教
中國的文學一開始就很重視同政教的關係,這在文學沒取得獨立地位,獲得自覺發展的早期,更是如此。《詩經》最先並非作為純文學作品出現,相反的,它有具體實際的使用場合。比如“春秋時政治、外交場合公卿大夫‘賦詩言誌’頗為盛行,賦詩者借用現成詩句斷章取義,暗示自己的情誌。公卿大夫交談,也常引用某些詩句”。②並且,詩的采集,是有意識為政教服務的。“古者天子命史采詩謠,以觀民風”,③“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於路以采詩,獻之太師,比其音律,以聞於天子。故曰:王者不窺牖戶而知天下”。④文學既然重視其社會功用,文學批評自然也強調政治教化。這集中體現在《論語》中: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文學作品有感染力量,能‘感發意誌’,這就是興。讀者從文學作品中可以‘考見得失’,‘觀風俗之盛衰’,這就是觀。群是指‘群居相切磋’,互相啟發,互相砥礪。怨是指‘怨刺上政’,以促使政治改善。”⑤
從季劄對周樂的評論看,他正是把音樂(文學)和政教結合起來了。他認為政治的治亂會對音樂(文學)發生影響,也就是說可以通過音樂(文學)去“考見得失”,“觀風俗之盛衰”。因為政治的治亂會影響人,而人的思想感情又會反映到音樂(文學)中來。所以季劄能從《周南》、《召南》中聽出“勤而不怨”,《邶》、《鄘》、《衛》中聽出“憂而不困”。音樂(文學)對政治也有反作用。可以“群居相切磋”,互相啟發;可以“怨刺上政”,以促使政治改善。當然不好的音樂(文學)也會加速政治的敗壞,所以孔子要放鄭聲,季劄也從《鄭》中聽出“其細也甚,民弗堪也”,認為“是其先亡乎?”但必須指出並不是真的有所謂亡國之音,而是靡靡之音助長了荒淫享樂的社會風氣,從而使得政治敗壞,以致亡國。有人片麵地誇大了音樂(文學)對政治的反作用,認為音樂(文學)可以亡國,從而把對音樂(文學)的評論引入到神秘主義。

文學的中和之美
孔子論詩,強調“溫柔敦厚”的詩教。他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為政》),又說:《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八佾》)。季劄論詩,和孔子非常接近,注重文學的中和之美。他稱《周南》、《召南》“勤而不怨”,《邶》、《鄘》、《衛》“憂而不困”,《豳》“樂而不淫”,《魏》“大而婉,險而易行”,《小雅》“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大雅》“曲而有直體”。更突出的表現是他對《頌》的評論:“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逼,遠而不攜,遷而不淫,複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竟用了14個詞來形容。發出的感歎是“至矣哉”,因為“五聲和,八
音平,節有度,守有序”,所以是“盛德之所同”。可見季劄對中和美的推崇確實到了極至。
所謂中和美,正是儒家中庸思想在美學上的反映。孔子認識到任何事不及或過度了都不好,事物發展到極盛就會衰落,所以他就“允執厥中”。在個人感情上也不能大喜大悲。龔自珍的“少年哀樂過於人,歌泣無端字字真”就不合孔子的中庸標準。《世說新語》雅量門謝安聽到“淝水之戰”晉軍勝利的消息,強製欣喜之情,以致折斷屐齒⑥。顧雍喪子,心中很悲痛,可他強自克製,說:“已無延陵之高,豈可有喪明之責?”⑦體現在文學批評中,就是推崇抑製過於強烈的感情,以合於禮,要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對古典詩歌含蓄委婉風格的形成有直接的影響,因為要抑製感情,所以往往是一唱三歎,而不是發露無餘。文學的意境也因此深長有味,頗耐咀嚼。但這也是中國沒有產生象古希臘那樣的悲劇的原因之一。

印象式的文學批評
中國傳統的文學批評,缺乏係統的理論,嚴謹的邏輯,往往是一鱗片爪即興感悟式的文字。大量的詩話詞話即屬此種,而比較有係統的如《文心雕龍》《原詩》反倒是異類。像葉嘉瑩先生所說,中國傳統的文學批評是為利根人設的,西方的文學批評卻是照顧鈍根人。這樣說起來,反倒是中國的文學批評形式似乎更為高明。如像司空圖的《詩品》簡直就是用詩的語言寫成的,陸機的《文賦》也是精致的美文。不過,這種印象式的文學批評也有其弊端。因為利根人畢竟是少數,作者寫的雖然是深造有得之見,而讀者往往嗔目不知所雲。比如王靜安先生的《人間詞話》雖然是公認的傑作,不過對於“有我之境”,“無我之境”,何為“隔”與“不隔”也是聚訟紛紛。一方麵雖然是讀者的局限,如前所述,利根人畢竟是少數;另一方麵,也在於概念的模糊性和不明確,以及表述的歧義性。而確實也有一些空疏的詩話詞話,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就象禪宗裏的一些公案,一些和尚自稱悟了,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但究竟悟沒悟,天才知道。因為已經沒有了可評判的標準。撇開這種批評方式的好壞不談,隻看它的根源,是肇端於先秦的。
《論語》裏有這樣的記載: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道,富而好禮也。”
子貢曰:“《詩》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學而》)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
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八佾》)
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 (《八佾》)
從前兩則可見到對文學的批評相當靈活,特別是用到了聯想。就象王國維摘取三句詞來概括治學三境界,這也是印象式的批評。雖然作者未必然,而讀者未必不然。這不同於張惠言硬指作者必有此用心那麽死板。
第三則和季劄的評論很相似。季劄是這樣評論的:
“見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見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也,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於此矣。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矣。’”
《大武》是周武王的舞蹈,季劄在讚美中有諷刺,即孔子所謂:“盡美矣,未盡善也。” 《韶箾》是舜的舞蹈,季劄的讚美也無以複加,即孔子所謂:“盡美矣,又盡善也。”這裏,季劄的評論既是印象的批評,也是形象的批評。因為孔子和季劄的觀點立場和評論方式相近,所以我舉《論語》來對照說明這篇文章的批評方式。

舉例
再舉幾個季劄評論周樂的例子:
“為之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
“為之歌《魏》。曰:‘美哉,渢渢乎!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
“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
“為之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
……
都既是印象的批評,也是形象的批評。借著聯想的翅膀,憑著通感,自然人事無所不及。

注釋
①毛詩傳箋通釋卷一:詩入樂說
②郭預衡主編《中國古代文學史》第一冊
③孔叢子巡狩篇
④漢書食貨誌
⑤曆代文論選
⑥⑦餘嘉錫《世說新語箋疏》

原文《季劄觀周樂 / 季劄觀樂》

[先秦] 左丘明

吳公子劄來聘。……請觀於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為之歌《邶》、《鄘》、《衛》,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風》乎?”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為之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國未可量也。”為之歌《豳》,曰:“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為之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為之歌《魏》,曰:“美哉,渢渢乎!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後,誰能若是?”為.之歌《陳》,曰:“國無主,其能久乎!”自《鄶》以下無譏焉!

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為之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

為之歌《頌》,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逼,遠而不攜;遷而不淫,複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平;節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

見舞《象箾》、《南龠》者,曰:“美哉,猶有憾!”見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見舞《韶濩》者,曰:“聖人之弘也,而猶有慚德,聖人之難也!”見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修之!”見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也,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德,其蔑以加於此矣。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