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酒》以比喻手法隱晦曲折地記錄了劉裕篡權易代的過程,對晉恭帝以及晉王朝的覆滅流露了無限的哀惋之情。此時陶淵明已躬耕隱居多年,亂世也看慣了,篡權也看慣了,但這首詩仍透露出他對世事不能忘懷的精神。
為了避禍,陶淵明把這首詩寫得十分隱晦。經韓子蒼、湯漢及後來注家的努力,終於弄清了詩意。
全詩四句為一層次,共六層次;隻有收尾作六句,組成第七層次:一、東晉運祚,由盛趨衰;二、逆篡不斷,至於桓、劉;三、詩人感慨,宋代晉瑞;四、劉滅桓玄,恭帝遭害;五、除異務盡,逃也不免;六、簡文應讖,晉祚告盡;七、我親夷齊,天容當固。
這首詩的標題旁有一個題注:“儀狄造,杜康潤色之”。儀狄是夏禹時代酒的發明者,而杜康是西周時人,正是在他改進了釀酒技術後,酒才風行於天下。這個題注仿佛讓人們以為陶潛這首詩是在記述酒的發明發展史,其實根本不是。陶潛在這裏用了影射手法,實際上是以儀狄影射桓玄,以杜康影射劉裕。桓玄篡位時用毒酒鴆殺了司馬道子,而在陶潛聽到的傳聞中,晉安帝司馬德宗和晉恭帝司馬德文,也都是被毒酒毒死的。這首詩裏的“酒”,實際上指的是毒死司馬皇族的毒酒,這首詩實際上是在感歎東晉王朝的滅亡。
“重離照南陸,鳴鳥聲相聞。秋草雖未黃,融風久已分。”
“重離”為周易八卦之一,“離”為火為日,天上的太陽暗喻地上的皇帝。司馬氏的先祖出自古帝高陽之子重黎,為夏官祝融。“重離”與“重黎”諧音,指代司馬王朝。太陽照到南邊的陸地上,暗喻晉室南渡,東晉開始。“鳴鳥”暗喻東晉初年名臣薈萃,如祖逖、王導、溫嶠、郗鑒、陶侃等人,都立下了赫赫功勳。
“融風”是春天的東北風,司馬氏祖出夏官祝融,所以“融風”也指代司馬帝風。秋草雖然還沒黃,可春風早已消失無蹤,司馬晉朝的運祚已趨衰頹。
這四句詩概括了東晉從開國到衰亡的百年滄桑,從中不難看出,這首詩是一首政治詩,談論的正是晉宋易代的重大曆史事件,難怪陶潛要用如此隱晦曲折的手法了。
“素礫皛修渚,南嶽無餘雲。豫章抗高門,重華固靈墳。”
“素礫”是白色的小石子,比喻王敦、蘇峻等犯上作亂的奸邪。“南嶽”是衡山,在今天湖南境內,詩中指代東晉政權。山上的雲就是東晉王朝的祥瑞之雲。這些小石子在長江邊閃著凶光冒著邪氣,將南嶽山頭的祥瑞雲氣衝散了——也就是說,東晉王朝從開國之日起,就不斷發生奸邪篡逆叛亂之事,國勢一天比一天衰落。
劉裕在義熙二年(406年)被封為豫章郡公,“豫章”在這裏就是指代劉裕。“重華”是舜的號,他的墳在湖南零陵的九嶷山,而晉恭帝司馬德文遜位後正是被封為“零陵王”,“重華”在這裏暗指司馬德文。在平定桓玄之亂的過程中,以劉裕為代表的寒門庶族將領,逐漸掌握了軍政大權,以王謝為代表的世族官僚,逐漸成為他們的依附勢力,最後東晉王朝終於覆滅,劉裕建立了劉宋新朝,東晉末代皇帝司馬德文,雖然謙恭遜位,最後也難逃他的魔掌!
“流淚抱中歎,傾耳聽司晨。神州獻嘉粟,西靈為我馴。”
義熙十四年(418年),有人向劉裕敬獻“嘉粟”,劉裕獻給晉安帝,晉安帝讓劉裕保存。“嘉粟”是一莖多穗的稀有禾穀,古代認為是祥瑞之物,一旦出現就昭示著要出聖人。晉安帝讓劉裕保存“嘉粟”,暗示自己準備將天下禪讓給他。可就在那年年底,劉裕命人將晉安帝害死,又立司馬德文為皇帝,以應“昌明之後有二帝”的讖語。
“西靈”應當作“四靈”,指龍鳳麟龜四種祥瑞之物,陶潛可能是故意寫錯,以免被當權者看懂。四種祥瑞之物都被劉裕馭使,暗喻他殺害天子篡權奪位的罪孽。
這四句寫陶潛當初聽到晉安帝被害的消息,義憤填膺,悲哀難抑。多少個夜晚他流淚歎息,一直到雄雞啼鳴還難以入眠。而如今連已經遜位的晉恭帝竟然也慘遭殺害,詩人的悲憤更是無法言喻。
“諸梁董師旅,羊勝喪其身。山陽歸下國,成名猶不勤。”
“諸梁”指沈諸梁,是戰國時楚國的大將。“羊勝”應該作“羋勝”,陶潛也是故意寫錯。羋勝是楚國王族,他的父親太子建在鄭國遇害,他想報仇,楚國的令尹子西不從,他就殺了子西,將楚惠王趕出國境,自立為楚王。沈諸梁聞知後就率領軍隊攻打羋勝,羋勝戰敗自殺,楚惠王得以複位。陶潛引出這個典故,是為了影射劉裕舉義推翻桓玄之事,也頗有諷刺意味:劉裕是靠著推翻篡位奪權的桓玄掌握軍政大權的,而現在也做出篡逆之事,原來與桓玄是一丘之貉!
曹丕建立魏國後,封讓位的漢獻帝劉協為“山陽公”,讓他遷居出洛陽,但並未加害,山陽公劉協得以終其天年。陶潛引出這個典故,更是在責罵劉裕,罵他連已經遜位的司馬德文都要殺害,連曹丕都不如。
“卜生善斯牧,安樂不為君。平王去舊京,峽中納遺薰。”
漢朝的卜式是放羊的高手,曾經對漢武帝說:“治理人民和放羊的道理有些相似,我放的羊全都要是能夠按時起居的,隻要有偷懶睡覺的就殺掉,害怕它們敗壞了整個羊群。”陶潛引用這個典故,暗喻劉裕為了達到篡晉稱帝的目的,二十年來處心積慮地誅除異己,過去協同他討滅桓玄的劉毅、諸葛長民、司馬休之等人,都先後被殺。“安樂不為君”,是指褚秀之、褚淡之等人媚宋求榮,協同殺害晉安帝和晉恭帝。
“平王”在這裏是指代“平固王”,元興二年(403年)桓玄篡位稱帝,封晉安帝為“平固王”,將他從建康趕到尋陽。“峽中納遺薰”用了《莊子》裏的一個典故,講古代越國連續有三個國君被殺,王子廀本該即位,但他怕死跑到丹穴躲藏起來。越國人到丹穴去請他,他躲藏在峽穀裏不肯出來。越國人就點燃艾草,用濃煙將他薰了出來。他登上王車仰天長歎:“為什麽一定要我來當國君呢?”陶潛用這個典故,暗喻司馬德文是被劉裕逼迫才繼位稱帝的,如今也被殺害,劉裕的心腸何其狠毒!
“雙陽甫雲育,三趾顯奇文。王子愛清吹,日中翔河汾。”
“陽”為日,兩個“日”組成一個“昌”字,是指晉孝武帝司馬昌明。他生個兩個兒子,就是後來的晉安帝和晉恭帝。傳說晉簡文帝司馬昱曾經見過一條讖語:“晉祚終昌明”。根據讖語以為孝武帝無子,誰知他竟生了兩個兒子,在他死後將晉朝延續了二十幾年。
“三趾”是指三足烏,神話傳說中背負太陽的神鳥。傳說隻要看到它飛停到屋頂,世上就會出天子。這一句暗指劉裕為了應證“昌明之後有二帝”的讖語,殺晉安帝立晉恭帝,後來又將已經遜位晉恭帝害死,濫殺無辜,荼毒生靈。
王子晉是傳說中周靈王的太子,擅長吹笙,修煉二十年後成仙,騎著白鶴飛上天去了。陶潛在這裏隱去一個“晉”字,隻寫作“王子”,正說明這兩句詩暗喻晉王朝的覆滅。“日中”是正午,“正午”在古代又稱“典午”,而“典午”是有晉一代人們為了避諱專門用來指代“司馬”的詞。“典”與“司”意義相近,而“午”在幹支中的屬相正是“馬”。“河汾”指黃河和汾河,是西晉王朝的發祥之地。這兩句話進一步暗喻晉朝氣數已盡運祚已終,表達了詩人沉痛的心情。
這四句詩在字麵上組成非常奇幻淒豔的神話意境:重生的太陽相繼從天空落下,三足烏銜著讖語來到人間,王子晉吹笙騎鶴飛上了西天,正午時分翱翔在黃河汾水上空。而喻指的卻是晉朝終於覆亡皇帝相繼被殺的曆史事件。
統治當代詩壇的象征手法和意象群詩體,其實在《離騷》中就有,中國古代詩人也都會玩,而且都玩得很棒。但他們絕不像時下的詩人們瞎玩濫玩,玩得不成名堂。陶淵明的這首《述酒》,就是很好的範例。
“朱公練九齒,閑居離世紛。峨峨西嶺內,偃息常所親。天容自永固,彭殤非等倫。”
春秋時越國人範蠡,在幫助越王勾踐報仇雪恥攻滅吳國後退位隱居,被封為“陶朱公”。陶潛在這裏故意隱去一個“陶”字,正是為了用“朱公”指代自己。他借範蠡隱居的典故表達自己在晉宋易代後的決心,一定要閑居避世,遠離人世間的擾攘紛爭。
“西嶺”指西山,也就是首陽山,伯夷叔齊在商周易代後隱居到首陽山,不食周粟,采薇而食,最後活活餓死。陶潛要求自己以伯夷叔齊為榜樣,絕不作媚宋求榮的不忠不義之事。寧可餓死,也不到劉宋新朝去做官求祿!
詩人最後說:老天爺要我陶潛活多少年,我就活多少年,要我餓死我就餓死,我絕不出仕新朝!其實未成年就夭折的殤子與活了八百歲的彭祖又有什麽區別?人生的意義不是壽命的長短,而是品格和氣節。
陶潛寫《述酒》的時候,一定悲痛憤怒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但他又隻能用隱蔽晦澀的手法去寫,甚至故意寫錯幾個字,好讓當權者無法看懂,也就無從迫害他。他對東晉王朝刻骨銘心的感情和對末代皇帝被殘殺的切膚之痛,都深深隱藏在這首詩裏。
此詩被看作刺世詩,更恰切地說,是一首史詩,是中國文學史上優秀的史詩。
- 參考資料:
- 1、龔 望.陶淵明集評議.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1:70-72
- 2、郭維森 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173-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