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舊彭澤懷陶令》賞析

開篇二句,一般均以為是釋陶令名字之義,即雖想潛藏而不能逃於淵。然而這樣解釋與下文意思不連貫。南宋吳仁傑《陶靖節先生年譜》謂深眇則易潛居,如果潭淵明澈見底,就無法藏身,故陶令晚年改名為潛。山穀此處用《莊子·庚桑楚》中的典故:“故鳥獸不厭高,魚鱉不厭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下麵二句說陶淵明本是一世豪傑,但為彭澤令僅八十多天就棄官歸隱了。山穀稱他為“一世豪”是言之有據的。他少年時代即“猛誌逸四海,中年時常歎惜“有誌不獲騁”,老年時代猶“猛誌故常在幫,可見平生抱有經世濟民之大誌。而他又晦跡不任了,山穀認為是由於“司馬寒如灰,禮樂卯金刀。”意即司馬氏的東晉王朝,此時已如冷卻之灰燼,而劉裕則已擅政治,軍事之大權。劉氏擅權,亂世無道,所以向令就決意沉冥了。山穀以蜀莊來比陶令,頌揚其能保持高風亮節。

山穀這樣稱頌陶令是以某些史書作根據的。沈約《宋書·陶潛傳》雲:“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複屈身異代,自高祖王業漸隆,不複肯仕。”他的曾祖父陶侃是東晉開國元勳,官至大司馬。作為陶侃後裔,他依戀舊朝,不願仕宋,亦在情理之中。但沈約此說早就有人表示懷疑。陶令在晉安帝義熙元年(405)自彭澤辭官歸田時,劉裕剛以一個地位不高的武將,臨時被推為八州都督,初掌朝政,下距晉、宋易代之時(420)還有十五年。不能說他辭官的原因就是“恥複屈身異代”,即使他當時對劉裕不滿,也不可能預見劉裕將來篡晉的結局。山穀博聞強識,熟悉史乘,其取沈約說是蔽於儒家忠孝觀念。山穀此說對後世頗有影響,自南宋起盛行以“忠憤”來解釋陶令後期的作品,是與山穀此詩分不開的。

“歲晚以字行,更始號元亮”詩意是說陶令在晉時名潛字淵明,劉裕篡位後即以淵明為名,更號為元亮,自別於晉宋之間。吳仁傑《陶靖節先生年譜》早就指出,山穀此二句是承《南史·隱逸傳》的“潛字淵明”之誤。實際上陶令在晉時名淵明,字元亮,在宋時始更名潛,仍字元亮。最有說服力的證據,是顏延之的《陶征士誄》曾雲:“有晉聘士陶淵明。”既以陶令為晉臣,則宜用其舊名淵明。顏延之與陶令是知交,所作哀悼亡友之《誄》,用名不應有誤。山穀以“慮憤”目淵明,自然采取《南史》的說法。陶令在晉時已號元亮,而山穀卻生出“更始號元亮"一說,這是為了借題發揮,便於把陶令塑造成理想人物。

他說陶令更號是欲以蜀漢丞相諸葛亮自比,要興複漢室,漢、賊誓不兩立。但晉宋易代,諸臣競相趨附,陶令看到向於舊朝的人並不多,他的心情是淒苦的。雖說是淒苦,但他仍然“肮髒”,即剛強不屈。山穀惋惜當時無益州牧,即劉備,淵明遂不能成就諸葛亮的勳業。在中國文學史上,山穀此詩首次以諸葛亮比淵明,實屬創見。清代詩人龔自珍亦雲“淵明酷似臥龍豪”,可以說是從此詩得到啟發。

淵明雖一心忠於本朝,但歲月流逝,壯誌未酬,隻有好詩流傳下來。淵明的詩文,在南朝時並不受重視,到了唐代才普遍受到讚譽。其文名至宋而極,蘇軾追和陶詩百餘首,稱為曹劉李杜所不及,山穀此詩,稱其為“落筆九天上”。由於尊崇淵明的“忠憤”和詩文,故山穀雲:“向來非無人,此友獨可尚。”這就是說,古人中有許多可與之為友,其中以淵明為最。尚友說出自《孟子·萬章下》的話,可以說是山穀寫此詩的圭臬,意即上與古人為友,要讀懂他的詩文,必須了解他的為人,了解他所處的時代。經過全麵考察,山穀認為淵明最值得自己尊敬。本應酌杯祭奠,正遇上自己戒酒,此禮也就免了。結句是說自己仿《楚辭·招魂》,寫此詩是為了召喚淵明的靈魂。

宋人魏泰曾雲:“黃庭堅喜作詩得名,好用南朝人語,專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綴葺而成詩,自以為工,其實所見之僻也。故旬雖新奇,麵氣乏渾厚。”(《臨漢隱居詩話》)他與山穀是同時代人,上述的一段話雖貶黃詩,但用來評論山穀此首懷陶令詩的得失,卻大體恰當。

參考資料:
1、陳永正.黃庭堅詩選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8-19
2、黃寶華.黃庭堅詩詞文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28-30

原文《宿舊彭澤懷陶令》

[宋代] 黃庭堅

潛魚願深渺,淵明無由逃。
彭澤當此時,沉冥一世豪。
司馬寒如灰,禮樂卯金刀。
歲晚以字行,更始號元亮。
淒其望諸葛,肮髒猶漢相。
時無益州牧,指揮用諸將。
平生本朝心,歲月閱江浪。
空餘時語工,落筆九天上。
向來非無人,此友獨可尚。
屬予剛製酒,無用酌杯盎。
欲招千載魂,斯文或宜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