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瀧岡阡表》評析

《瀧岡阡表》是歐陽修精心力作。由於歐陽修父親亡故時,他才四歲,無法知悉亡父的生平行狀,這就使他在撰述本文時遇到了困難。作者的高明之處亦即本文最大的特點之一,即是在文章中采取了避實就虛、以虛求實、以虛襯實的寫作方法,巧妙地穿插了其母太夫人鄭氏的言語,以她口代己口,從背麵和側麵落筆。一方麵以此為依據,追念和表彰其父的仁心惠政;另一方麵,在表父阡的同時,也順水行舟,同時頌揚其母德婦節,使一位賢妻良母型的女性形象,栩栩如生地凸現在讀者眼前。父因母顯,母受父成。文章構思高明的地方,即在於一碑雙表,二水分流;明暗交叉,互襯互托。而其舒徐有致、簡易平實的文風,其謙恭平和、實事求是的態度,更使一切浮華失實的諛墓文字黯然失色。

誠如明人薛瑄《薛文清公讀書錄》所謂:“凡詩文出於真情則工,昔人所謂出於肺腑者是也。如《三百篇》、《楚辭》、武侯《出師表》、李令伯《陳情表》、陶靖節詩、韓文公《祭兄子老成文》、歐陽公《瀧岡阡表》,皆所謂出於肺腑者也,故皆不求工而自工。故凡作詩文,皆以真情為主。”

文章的第一段,主要交待在他父親葬後六十年才寫這篇阡表的原因,即:“非敢緩也,蓋有待也。”這“有待”二字極為重要,因為它是統攝全文的綱領,亦是縱觀通篇的眼目。按照《宋史?職官誌》關於“贈官”的規定,子孫顯貴,其已亡故的父祖可有贈封賜爵的榮耀,所追封的世數(自一代至三代)和贈官階級高低視子孫的官位而定。“待”也者,待己顯貴,榮宗耀祖,然後上阡表,可以告慰於先靈。

也正因如此,文章的第二段,便拿穩“有待”二字大作文章,處處借助太夫人口中所反複出現的一個“知”字(“知汝父之能養”,“知汝父之必將有後”),緬懷往事,追述亡父行狀,如水之開閘,隨勢而走,分叉奔流。

近代桐城派散文家、翻譯家林紓評注道:“文為表其父阡,實則表其母節,此不待言而知。那知通篇主意,注重即在一‘待’字,佐以無數‘知’字,公雖不見其父,而自賢母口中述之,則崇公之仁心惠政,栩栩如生。”(《林紓評點古文辭類纂》卷八)然而,作者並未將太夫人平日所舉兼收並蓄、平鋪直敘;而是經過仔細剪裁、精心篩選,抓住了居家廉潔、奉親至孝、居官仁厚這三方麵典型事例,援證母言,來說明其父之“能養”和“必將有後”,從而使篇首的“有待”二字落到了實處。誠如林雲銘《古文析義》卷十四所指出的那樣:“其有待處,即決於乃翁素行。因以死後之貧驗其廉,以思親之久驗其孝,以治獄之歎驗其仁。或反跌,或正敘,瑣瑣曲盡,無不極其斡旋。”而段末之“修泣而誌之,不敢忘”一句,收束凝練,前呼後應,更提醒篇首的一個“教”字。同寫“能養”、“有後”,兩段敘述又各自不同。比如,敘其廉潔,取典型概括法,用“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以庇而為生”,簡約言之,毫不拖泥帶水。敘其奉親,則取剝筍抽繭法,層層進逼,愈進愈深。而敘其居官仁厚,卻取一波三折法,跌宕生姿,誠如林紓所雲:“至崇公口中平反死獄,語凡數折:求而有得,是一折;不求而死有恨句,又一折;世常求其死句,又一折。凡造句知得逆折之筆,自然刺目。”(同上)文中一句「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不隻傳神地摹寫刻畫了其父斷獄的謹慎和慎之又慎,而且,也是對千百年封建社會治獄官吏草菅人命的深刻概括總結,有著強烈的批判精神與社會意義。

自“先公少孤力學”至“汝能安之,吾亦安矣”,行文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即敘父略,敘母詳。其所以如此,乃是因為“前敘母言,即是父行,而太夫人本行未著也,故於此悉之”(浦起龍《古文眉詮》卷六十二),而且隨風乘勢,使人並不感覺突兀,也不感到多餘。整篇文章雖因母顯父,以父揚母,寫來卻詳略得當,次序井然,不枝不蔓,融為一體,頗能顯示作者謀篇布局、剪裁縫紉的老到功夫。

文章的最後兩段補敘作者仕途曆官,詳載年數,與篇首“六十年”句首尾呼應。其次,作者也寫了其先祖的“賜爵受封,顯榮褒大”,並將自己“德薄能鮮”,終得“遭時竊位”而“幸全大節,不辱其先”的功勞一歸於祖宗陰德。這在當時,無疑是很得體的話,毫無自矜自誇之意,一片歸美先德之心。但在今天看來,作者所鼓吹的“積善成德,宜享其隆”,“善無不報,遲速有時”的因果報應觀念,則有著很大的思想局限。

原文《瀧岡阡表》

[宋代] 歐陽修

嗚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於瀧岡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非敢緩也,蓋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歲而孤。太夫人守節自誓;居窮,自力於衣食,以長以教俾至於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祿雖薄,常不使有餘。曰:“毋以是為我累。”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以庇而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於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於汝也。自吾為汝家婦,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養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吾之始歸也,汝父免於母喪方逾年,歲時祭祀,則必涕泣,曰:“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間禦酒食,則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餘,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見之,以為新免於喪適然耳。既而其後常然,至其終身,未嚐不然。吾雖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養也。汝父為吏,嚐夜燭治官書,屢廢而歎。吾問之,則曰:“此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爾。”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顧乳者劍汝而立於旁,因指而歎,曰:“術者謂我歲行在戌將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見兒之立也,後當以我語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語,吾耳熟焉,故能詳也。其施於外事,吾不能知;其居於家,無所矜飾,而所為如此,是真發於中者邪!嗚呼!其心厚於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汝其勉之!夫養不必豐,要於孝;利雖不得博於物,要其心之厚於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誌也。”修泣而誌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學,鹹平三年進士及第,為道州判官,泗綿二州推官;又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瀧岡。

太夫人姓鄭氏,考諱德儀,世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初封福昌縣太君,進封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時,治其家以儉約,其後常不使過之,曰:“吾兒不能苟合於世,儉薄所以居患難也。”其後修貶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貧賤也,吾處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祿而養。又十有二年,烈官於朝,始得贈封其親。又十年,修為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終於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樞密,遂參政事,又七年而罷。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蓋自嘉祐以來,逢國大慶,必加寵錫。皇曾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曾祖妣累封楚國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祖妣累封吳國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皇妣累封越國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賜爵為崇國公,太夫人進號魏國。

於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嗚呼!為善無不報,而遲速有時,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積善成德,宜享其隆,雖不克有於其躬,而賜爵受封,顯榮褒大,實有三朝之錫命,是足以表見於後世,而庇賴其子孫矣。”乃列其世譜,具刻於碑,既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訓,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於修者,並揭於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鮮,遭時竊位,而幸全大節,不辱其先者,其來有自。 熙寧三年,歲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充京東路安撫使,上柱國,樂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修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