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首寫思婦閨情的小令。古代婦女,特別是一些貴家婦女,既不從事生產勞動,也沒有機會參加社會活動,終日閑居閨中,無所事事。人閑著,思維器官卻不能閑著,傷春恨別,閨怨閨情,就占據了她的思想領域。唐宋詩詞中就有不少作品是寫這類題材的,這首詞就是其中之一。
詞的開始,首先刻畫這位思婦的外貌。“眉共春山爭秀,可憐長皺。”以青山比喻女子的眉毛,前人詩詞中也常有,例如馮延巳《鵲踏枝》:“低語前歡頻轉麵,雙眉斂恨春山遠。”但這隻是客觀的描寫,美成在這首詞中用了“爭秀”二字,是說女子的眉在有意和春山比秀,而比的結果是眉比春山更秀。如果不用“爭”字,直接說,眉比青山更秀,就趣味索然了。“可憐長皺”,也超脫了純客觀描寫而注入了作者主觀感情。對這位“深坐顰蛾眉”(李白《怨情》)的美人寄予了深刻的同情。上句寫女子的外貌,下句透過外貌去表現她的內心愁怨。寫外貌也著墨不多,隻寫了她的秀眉,讓讀者從她的眉峰之秀去想象她的容貌之美。這個想象由下文的描寫得到證實。“莫將清淚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以花比喻女子的容貌。這位顰眉獨坐的女子果然貌美如花。以花比喻女子的麵容,本是沿用已久的陳舊的修辭手法,但美成用淚滴花枝,形容女子因傷心而流淚,似比單純用“花容月貌”之類的陳舊詞語要新些。但也不是美成首創。白居易在《長恨歌》中寫楊貴妃傷心流淚就用過“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馮延巳在《歸自謠》中也寫過“愁眉斂,淚珠滴破胭脂臉。”但白居易和馮延巳都是寫的客觀現象。即楊貴妃淚流滿麵,好像春天一枝雨中梨花。馮延巳寫的這個女子似乎淚珠已經或將要滴破胭脂臉,都隻寫了客觀現象,而周邦彥卻翻進一層說:要小心,不要讓清淚滴花枝,因為“恐花也,如人瘦。”以花瘦比喻人瘦,前人也用過,如黃庭堅在贈妓陳湘的《驀山溪》詞中寫道:“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時候。”但黃庭堅也隻是客觀地寫花枝瘦,沒有寫出詞人的心情怎樣。而周彥彥化用前人詩詞,又不重複前人的意思,而另造新意。在他的筆下,似乎那少婦嬌嫩清瘦的臉上,即使是幾滴清淚也禁受不住,擔心會“滴破胭脂臉。”流露出詞人有無限憐惜之心,不單純是客觀寫照,還滲透了詞人的主觀情感,可謂推陳出新,翻出了新意,既像是詞中少婦顧影自憐,內心獨白,又像是詞人對詞中少婦的憐愛同情,體貼入微,筆意曲折頓挫,搖曳多姿,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讀者稱讚周詞為“詞家神品”(王又華《古今詞論》),不是沒有道理的。
過片,“清潤玉簫閑久,知音稀有。”用“玉簫閑久”從側麵烘托少婦情緒低落,滿腹愁思。雖有玉蕭,也無心吹奏。讓它閑置已久。因為意中人不在,更吹與誰聽呢?昭君出塞,尚可寄幽怨於琵琶,這位思婦連托音樂以寄相思都沒有心情了,進一步深化了“可憐”的程度。下文用“欲知”、“但問”巧設問答:“你要知道她(我)為什麽每天倚著欄杆發愁嗎?你隻要去問亭前楊柳便可知了。”仍用上片同樣筆法,既像是閨中少女自我心曲的剖白,又像是詞人對詞中女主人公心情的深刻憐惜、關懷和理解。她的愁為什麽要問亭前柳就可以知道?這使人很自然地聯想到王昌齡的《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柳與離別有密切關係,古人習慣折柳送別,所以見了楊柳就容易引起離愁。王昌齡詩中的那位“閨中少婦”原“不知愁”,隻是在忽見陌頭楊柳色時,才觸動離愁,引起閨怨,似乎多少帶點偶然性,而這首詞中的少婦是日日倚欄凝望,日日看見楊柳,楊柳成了離愁的象征物。離愁別恨,日益積澱,越積越深,似乎比王昌齡《閨怨》詩中少婦的離愁更多。最後輕輕點一筆,前麵的青山長皺,淚滴花枝,花如人瘦,玉簫閑久,都得到解釋,全篇關節脈絡一氣貫通了。
據清葉申薌《本事詞》卷上(天籟軒刊本)雲:“周美成精於音律,每製新調,教坊競相傳唱,遊汴嚐主李師師家,為賦《洛陽春》(按即《一落索》)雲:‘眉共青山爭秀……亭前柳。’李嚐欲委身而未能也。”據此,則此詞係為李師師作。聊備一說,以供參考。
這首詞篇幅不長,卻將許多前人詩詞一一化用於詞中,推陳出新,自成佳製,別創新意。沈義父《樂府指迷》評周詞雲:“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史中生硬字麵,此所以為冠絕也。”這段話,頗值得仔細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