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三首》是李商隱詩最難懂的篇章之一,曆來眾說紛紜。清代姚培謙認為是“君門難進之詞”(《李義山詩集箋》);朱彝尊謂,第三首末聯的“武皇”,唐人常用來指玄宗,應是諷刺唐明皇和楊貴妃;紀昀認為三首都是寓言,然所寓之意則不甚可知;明代胡震亨則認為:“此似詠唐時貴主事。唐初公主多自請出家,與二教(指佛教、道教)人媟近。商隱同時如文安、潯陽、平恩、邵陽、永嘉、永安、義昌、安康諸主,皆先後丐為道士,築觀在外。史即不言他醜,於防閑複行召入,頗著微詞。”(以上均見《李義山詩集輯評》)程夢星、馮浩、張采田等均讚同此說,認為朱氏之說未免迂曲。其實,第三首末聯雲:“《武皇內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兩句諷刺意味非常明顯;而“莫道”雲雲,又似非指明皇而言,因為他和楊貴妃的事,在唐代是人所共知的,李商隱之前,白居易的《長恨歌》、陳鴻的《長恨歌傳》,早就明白寫過;而且全詩三首的主人公都是女子,似以胡震亨說較為可信。
詩以第一首開頭二字為題,與“無題”詩同類。此首以仙女喻入道的公主,從居處、服飾、日常生活等方麵,寫她們身雖入道,而塵心不斷,情欲未除。首句“碧城十二曲闌幹 ”寫仙人居地。碧霞為城,重疊輝映,曲欄圍護,雲氣繚繞,寫出天上仙宮的奇麗景象。次句“犀辟塵埃玉辟寒”寫仙女們服飾的珍貴華美 。接著寫仙女的日常生活,第二聯把仙女比作鸞鳥,說她們以鶴傳書 ,這裏的“書”,實指情書。鸞鳳在古代詩文中常用來指男女情事,“ 閬苑”、“女床”亦與入道女冠關合。此聯與首二句所寫居處服飾及身份均極其高貴,應為貴家之女。第三聯“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表麵上是寫仙女所見之景,實則緊接“ 傳書”,暗寫其由暮至朝的幽會。“星沉海底”,謂長夜將曉之際;雨腳能見,則必當晨曦已上之時。據宋代周密《癸辛雜識》引《荊楚歲時記》載,漢代張騫為尋河源,曾乘槎(木筏)直至天河,遇到織女和牽牛。又宋玉《高唐賦序》寫巫山神女與楚懷王夢中相會,有“朝為行雲,暮為行雨”之句。可見,詩中“雨過河源”是兼用了上述兩個典故,寫仙女的佳期幽會事。因為仙女住在天上,所以星沉雨過,當窗可見,隔座能看,如在目前。末聯“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精盤。”“上聯隔座看雨,天色已明,情人將去,所以結聯以“曉珠”緊接上文,意思是說,如果太陽明亮而且不動,永不降落,那將終無昏黑之時,仙女們隻好一生清冷獨居,無複幽會之樂了。反過來,如果昏夜不曉,即可長夜歡娛而無盡頭。詩用否定前者,肯定後者的方法,表現仙女對幽會的留戀不舍,難舍情緣。此詩通篇都用隱喻,寫得幽晦深曲。本來是寫人間的入道公主,卻假托為天上的仙女;本來是寫幽期密約,表麵卻隻是居處、服飾和周圍的景物。詩人沒有直截了當地把所要表達的意思說出,而是采用象征、暗示、雙關、用典等表現方法,乍一讀去,似覺恍惚迷離,難明所指。然而隻要反複體味,仍能曲徑通幽,捕捉到詩的旨趣。此詩想象極其豐富,把場景安排在天上,將道教傳說和古代優美神話引入詩中,不但很好地表現了詩的主題,而且使詩顯得極其瑰偉奇麗。尤其是第三聯,設想之新奇,景象之壯美,用典之巧妙,詞意之幽深,達到了很高的造詣。
第二首詩緊接第一首,寫詩人於孤苦寂寞中回憶一次熱烈的幽會,前六句之熱烈狂放,與後二句之孤苦淒冷,造成強烈的對比。首聯即寫一對情侶如膠似漆,對其影而聞其聲,是從男性視角而言,極寫情侶嬌美可愛。“玉池荷葉正田田”,運用道藏隱比手法,借用漢樂府傳統,寫情人的體美。頷聯是幽歡中的一個小插曲。男方叮嚀女方:你隻應跟我歡會,回首賜情;可別見異思遷,又去愛上別的風流男人。頸聯龍鳳對舉,為義山情詩中固定格局:龍代男性,鳳代女性,兩情和諧,熱烈奔放,幽歡高潮,紫鳳放嬌,口銜楚佩;赤龍狂舞,撩撥湘弦。“楚”與“湘”,僅為律詩中雅化之詞,不必坐實楚地湘水。末聯筆鋒陡然一轉,詩人從想象回到現實,現實是孤獨寂寞的。末聯悵望獨眠時,是詩人構思此詩的時間。此詩前六句,均寫男歡女愛,雲情雨意,似乎不登大稚之堂。其實,中晚唐崇道成風,白居易、白行簡、元稹、李商隱、溫庭筠、段成式都有大量寫性愛的文學作品。李、溫、段號稱晚唐“三十六體”,三位詩人專寫風流豔詩。晚唐寫豔體成風,詩人們相互攀比:誰能把愛情生活寫得更雅更美,誰就擁有更廣泛的讀者。比賽的結果是李商隱獨占鼇頭,成為“賦高唐”的第一流詩家。這首詩,在玉溪生集中也很突出:玉池荷葉,鮮美嬌嫩。紫鳳放嬌,熱烈奔放。赤龍狂舞,盡情放縱。這首詩有著一係列的隱比,一係列的聯想。詩人巧妙的創造,雅化、詩化了無法形之筆墨,無法以言辭表達的內容,跟《金瓶梅》、《肉蒲團》之類露骨的描寫相比,作者的創造是成功的。
《碧城三首》之二與前二首相連,均與玉陽山戀情有關。《唐音戊簽》以為“初瓜寫嫩”;《曝書亭集》以為此詩寫唐明皇、楊貴妃七夕定情,都與詩旨不合。全詩寫詩人與女冠極隱秘的戀愛事故。結構為六二分寫:前六句回憶敘事,後二句回到現實,作解釋的語氣。首聯寫他們的幽會都是兩相預約,預定日期,猶如七夕牛女相戀。女冠的“洞房”,簾掐垂下,幽深隱秘。第二聯以兩個典故巧妙比喻懷孕及打胎。一輪明月,初生兔影,以喻婦女懷孕。絞起鐵網,不見珊瑚,以喻胎兒未產。“玉輪顧兔初生魄”,運用《楚辭》中典故,隻與懷孕之意象有關。絞起鐵網。原本有珊瑚枝,是極美妙的生兒育女的意象。這兩句的意蘊十分明確,舊時注家或穿鑿,或不知意象的象征含意,故不明此詩與懷孕、打胎有關。第三聯神方駐景,原指保健、健美、長生的藥方,能使青春長駐,永葆青春。但這一聯放入此處,顯然是選擇打胎之方,不讓女性生孩。婦人生育,容易衰老;不必生育,故能“駐景”,留住青春美貌。另一方麵,道觀中生育,也嚴重違反教規,故“檢與神方”,把胎打掉,勢在必行。事情敗露,無法往來,故隻能把以前的情書都收起來,以免擴大事態。末聯解釋:我們的戀愛被別人知道了。這是無法隱瞞的事。武帝與西王母人神之戀何等隱秘,但也被後人知道,寫入《漢武帝內傳》,弄得人人知道。“武皇內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流露出無可奈何的口吻。
- 參考資料:
- 1、周振甫.李商隱選集: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282-286
- 2、黃世中.李商隱詩選:中華書局,2005:22-26
- 3、鍾來茵.李商隱愛情詩解:學林出版社,1997:50-62
- 4、蕭滌非 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1191-1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