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圬者王承福傳》後世傳誦

建築工人,在舊社會被稱作泥瓦匠,略帶輕蔑;另有一個書麵稱號,叫圬者,說白了,就是幹髒活的,同樣不好聽。在封建時代,社會普遍的價值觀念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泥瓦匠靠出賣勞動力為生,社會地位底下,被人瞧不起。他們的生平事跡幾乎從不載入史冊,也很少有人替他們樹碑立傳。然而,也有例外,唐代著名的大文豪韓愈(公元768~824年),就替一名叫王承福的泥瓦匠正兒八經寫過一篇傳記,題目是《圬者王承福傳》,使得一千多年之後,人們通過這篇八百多字的簡要傳記,能了解到一名唐代建築工人的精辟言論和高尚情操。

王承福原先是個地道的農民,家住京兆長安(今西安),世代朝夕以“繡地球”為業,胸對黃土背朝天。安史之亂改變了他的命運,他拿起武器上戰場,這一幹就是十三個年頭。戰爭結束,脫下戰時袍,“複員”後的他本來可以憑著戰功當一名小官僚,但是,王承福是個明理的人,他覺得,與其做自己力不勝任的小官吏,不如“回家賣紅薯”。因為遭戰亂的破壞,家裏的土地喪失了,他倔強地拿起瓦刀,憑力氣幹活,維持生活。

三十多年,他風裏來雨裏去,整天一把水、一把泥的與建築工程打交道,一點兒也不覺得辛苦,也不覺得丟什麽麵子。他住在雇主的家裏,按實付給主人房租和夥食費。結餘的工錢少得可憐,他卻總是拿來救濟殘疾、患病的貧困人。

在傳記中,韓愈如實記錄下這位建築工人所說的話,談不上是豪言壯語,也沒有故作姿態的矯情,然而,句句出自肺腑,令今人讀來仍感動不已。“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誠有功。取其直,雖勞無愧,吾心安焉……”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說:責任有大有小,隻有各盡自己的能力去做,好像器皿的大小雖然不一,但是各有各的用途。如果光吃飯不做事,一定會有天降的災禍。所以我一天也不敢丟下泥镘子去嬉戲。粉刷牆壁是比較容易掌握的技能,可以努力做好,確實有成效,還能取得應有的報酬,雖然辛苦,卻問心無愧,因此心裏十分坦然……要知道,這話是一千多年前一位文化程度不高的“農民工”說的呀,多麽坦蕩的心胸,多麽富有哲理的人生感悟!

平凡建築工人王承福的偉大還不止這些,他對待財富超然豁達的態度,即使在千年之後,仍閃耀著思想的光輝。因為經常出入於達官貴族家庭,替他們建房造屋,對富貴家庭“起高樓、樓塌了”的迅疾變化,王承福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所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依賴祖先遺留下來的財富過日子,那是靠不住的。王承福說:光吃飯不做事(食焉怠其事)必然遭到天降的災禍,勉強去幹自己才智達不到的事(強心以智而不足),強行選擇與才能不相稱的事去做(知其不可而強為之者),富貴也是很難保住的。所以,他老老實實以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為榮,決不這山望著那山高,整天想入非非,大事幹不好,小事又不願幹。王承福夠不上是“聖人”,然而,他懂得,人的能力有大小,有多少能力就應該發多大光,這些道理王承福不但跟韓愈說了,一定也身體力行地做到了。

韓愈把王承福看作是學習“楊朱學說”的人,批評他“獨善其身”,不肯拔一毛而利天下,這個結論相當武斷,也誤解了王承福。韓愈站在“勞心者”的立場,分析“勞力者”的內心世界,難免得出似是而非、隔靴搔癢的結論來。當然,在傳記的最後一段中,韓愈亮明自己的觀點,替王承福說了公道話:比起那些既擔心不能得到利益,又擔心失去利益的人(其賢於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為滿足自己生活中的欲望,貪圖不義之財而忘記道義,因此丟掉性命的人(以濟其生之欲,貪邪而亡道以喪其身者),那要好得多了。韓愈是身居廟堂之上的高官顯爵(吏部侍郎),能夠如此評價處於江湖之遠的一介草民,並不惜“屈尊”為王承福同誌寫傳記,也真是難為這位在中國文學史上地位顯赫的韓昌黎大人了。今天,農民工進城是很普遍的社會現象,學習韓愈精神,端正對農民工的看法,注意從細小處發現他們身上的亮點,應成為社會成員共同遵守的道德規範。

《圬者王承福傳》輯入宋刻《昌黎先生集》卷十二中,《古文觀止》和許多“唐宋八大家”的散文匯編集中,也大都收錄了這篇文章。文中鏗鏘有力的語句,後世廣為傳誦。

原文《圬者王承福傳》

[唐代] 韓愈

圬之為技賤且勞者也。有業之,其色若自得者。聽其言,約而盡。問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為京兆長安農夫。天寶之亂,發人為兵。持弓矢十叁年,有官勳,棄之來歸。喪其土田,手衣食,餘叁十年。舍於市之主人,而歸其屋食之當焉。視時屋食之貴賤,而上下其圬之以償之;有餘,則以與道路之廢疾餓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與帛。必蠶績而後成者也;其他所以養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後完也;吾皆賴之。然人不可遍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誠有功;取其直雖勞無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強而有功也;心難強而有智也。用力者使於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擇其易為無傀者取焉。

“嘻!吾操镘以入富貴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過之,則為墟矣;有再至、叁至者焉,而往過之,則為墟矣。問之其鄰,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孫不能有也。”或曰:“死而歸之官也。”吾以是觀之,非所謂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強心以智而不足,不擇其才之稱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強為之者邪?將富貴難守,薄寶而厚饗之者邪?抑豐悴有時,一去一來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憫焉,是故擇其力之可能者行焉。樂富貴而悲貧賤,我豈異於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與子,皆養於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謂勞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則心又勞也。”一身而二任焉,雖聖者石可為也。

愈始聞而惑之,又從而思之,蓋所謂“獨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譏焉;謂其自為也過多,其為人也過少。其學楊朱之道者邪?楊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為勞心,不肯一動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勞其心以為人乎哉?雖然,其賢於世者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濟其生之欲,貪邪而亡道以喪其身者,其亦遠矣!又其言,有可以警餘者,故餘為之傳而自鑒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