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錄後序》賞析

這篇(<金石錄>後序)(以下簡稱<後序)),是李清照為故夫趙明誠的金石學名著(金石錄》一書所作的序言。在《金石錄》編撰過程中,趙明誠曾寫過一篇《<金石錄>序》。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趙明誠又再三請河間劉跂為《金石錄》前三十卷撰序。劉跂於同年九月完成好友趙明誠所囑,其文題作(<金石錄>後序)(以下簡稱“劉序”)。李清照所撰《後序》,雖與“劉序”的題目相同,但她是在趙明誠逝世、由她繼續完成丈夫的未竟之業後寫下的。同樣是為《金石錄》作序,李清照的《後序》,與趙明誠的自序和“劉序”大不相同。後二者係就書論書,隻談與《金石錄》直接相關的事,文字簡潔平實,是兩篇很典型的書序。李清照的《後序》卻是匠心獨運,在剪裁、敘事、抒情等方麵迥別於一般書序,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她所結撰的重點是放在敘述金石書畫的“得之艱而失之易”上,是一篇帶有自傳性的而又抒情性極強的文學散文。

在我國散文史上占有不可替代位置的(後序),理所當然地受到人們極大的關注和總體上頗為中肯的評價,其中兩個人的見解極近腠理。一是南宋的洪邁;一是近人浦江清。洪邁主要是就《後序》的敘事旨歸而建言,他說:“其妻易安居士,平生與之同誌,趙段後,憨悼舊物之不存,乃作後序,極道遭催變故本末。”((容齋四筆)卷五)洪邁不僅以此番言簡意賅之語,準確地道出了洋洋兩千言《後序》的敘事脈絡,其更大的貢獻還在於為後世留下了親眼經見宋版(後序)所雲之撰署日期為紹興四年(1134)。這就極有力地說明了明抄本的“紹興二年”之誤。因為“紹興二年”對李清照來說是一個多事之秋:這年的春夏她得了重病,又因與張汝舟的離異訴訟吃官司、坐牢……在這種情況下,她哪裏會有心思去整理《金石錄》並撰寫《後序》?而“紹興四年”則正是趙明誠逝世五周年,是時痛定思痛而作《後序》,豈非順理成章!

而浦江清則從另外的角度道出了《後序》的價值所在:此文詳記夫婦兩人早年之生活嗜好,及後遭逢離亂,金石書畫由聚而散之情形,不勝死生新舊之感。一文情並茂之佳作也。趙、李事跡,(宋史)失之簡略,賴此文而傳,可以當一篇合傳讀。故此文體例雖屬於序跋類,以內容而論,亦同自敘文。清照本長於四六,此文卻用散筆,自敘經曆,隨筆提寫。其晚境淒苦鬱悶,非為文而造情者,故不求其工而文自工也。((國文月刊)一卷二期)

參考資料:
1、韓立平.李清照的隱性抗爭 ——《後序》症候式分析[J].楚雄師範學院學報,2010,1:20.

原文《金石錄後序》

[宋代] 李清照

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趙侯德父所著書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鍾、鼎、甗、鬲、盤、彝、尊、敦之款識,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跡,凡見於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偽謬,去取褒貶,上足以合聖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

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名雖不同,其惑一也。

餘建中辛巳,始歸趙氏。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丞相時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後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練,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誌。日就月將,漸益堆積。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塚所未見之書,遂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後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複脫衣市易。嚐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當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

後屏居鄉裏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劄精致,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誌不屈。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或少損汙,必懲責揩完塗改,不複向時之坦夷也。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憟。餘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翠羽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於是幾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至靖康丙午歲,侯守淄川,聞金寇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冀望來春再備船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複知建康府。已酉春三月罷,具舟上蕪湖,入姑孰,將卜居贛水上。夏五月,至池陽。被旨知湖州,過闕上殿。遂駐家池陽,獨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餘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馳馬去。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書報臥病。餘驚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裏。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芩藥,瘧且痢,病危在膏盲。餘悲泣,倉皇不忍問後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

葬畢,餘無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宮,又傳江當禁渡。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餘又大病,僅存喘息。事勢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從衛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雲煙矣。獨餘少輕小卷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南唐寫本書數篋,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者,巋然獨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虜勢叵測,有弟迒任敕局刪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陸,又棄衣被。走黃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從禦舟海道之溫,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紹興辛亥春三月,複赴越,壬子,又赴杭。

先侯疾亟時,有張飛卿學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瑉也。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或傳亦有密論列者。餘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走外廷投進。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並寫本書寄剡。後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臥塌下,手自開闔。在會稽,卜居土民鍾氏舍。忽一夕;穴壁負五簏去。餘悲慟不已,重立賞收贖。後二日,鄰人鍾複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矣。萬計求之,其餘遂不可出。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種平平書帙,猶複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芸簽縹帶,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昔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複取圖書。豈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歟。或者天意以餘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

嗚呼,餘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矣!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雲。

紹興二年、玄黓歲,壯月朔甲寅,易安室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