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春晚》賞析二

曆來寫愁之作頗多:或直抒胸臆,“駕言出遊,以寫我憂”(《詩·邶風·泉水》);或巧用比喻,“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虞美人》);或融愁於景,“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晏殊《蝶戀花》);……這些都饒有趣味,各具特色。李清照的《武林春》,同樣寫愁,卻能自鑄新辭,以其委婉纖曲的藝術手法,巧妙地表達了深沉複雜的內心感情,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從而成為後人盛傳的抒愁佳篇。

此詞作於南宋高宗紹興五年(1135)。當時北國淪陷,丈夫亡故,詞人隻身流寓浙江金華。這首詞表達的就是這種國破家亡的滿腔憂愁。詞雖僅在末尾出現一個“愁”字,而“愁”實在是貫穿全篇的主題線索。整首詞寫得極其含蓄委婉,又起伏變化,於“短幅中藏無數曲折”(黃了翁《蓼園詞話》),充分體現了婉約詞派的特色,耐人品味。

首句“風住塵香花已盡”,意不過風吹落花而已,然仔細想來,“風住”,則在此之前曾是風狂雨驟之時,詞人定被風雨鎖在室內,其憂悶愁苦之情已可想而知(同時為下文“也擬泛輕舟”作伏筆)。“塵香”,則天已轉晴,落花成泥,透露出對美好景物遭受摧殘的惋惜之情。“花已盡”既補說“塵香”的原因,又將“愁”意推向更深一屋,大有“落花流水春去也”之意。一句三折,頓挫有致。“日晚倦梳頭”,日高方起,又無心情梳發。這看似違背常理的細節描寫,正好寫出了作者在國痛家恨的環境壓力下那種不待明言,難以排遣的淒慘內心。環顧四周,丈夫遺物猶在,睹物思人,念及北國故鄉;而“物是人非”,景非昔同,不禁悲從中來;感到萬事皆休,無窮落寞,故用“事事休”三字來概括。這一切真不知從何說起,正想要說,眼淚早已撲籟而下,“欲語淚先流”一句,已抑不住悲情噴湧而來,可謂“腸一日而九回”,淒婉動人。詞至此收縮上片,一腔愁苦高潮暫告段落。

“聞說雙溪春尚好”,語氣陡然而轉,詞人剛剛還在流淚,現在卻“也擬泛輕舟”了,似乎是微露一霎喜悅,心波疊起。然“聞說”,隻從傍人處聽說而已,可見自己整日獨處,無以為歡;照應了上片“風住”“日晚”兩句。“尚”、“也擬”,說明詞人萌動了遊春解愁的念想。但人未成行,心緒又轉:“隻恐”雙溪舟小,載不動那麽多愁苦。那麽隻有閉門負憂,獨自銷魂了。上文“欲語淚先流”一句至此便點出緣由。總起來看,整段下片,大意是說小小春遊,不足以慰藉詞人天大之愁。然作者卻善於通過“聞說”“也擬”“隻恐”三組虛詞,吞吐盤旋,翻騰挪轉,“一轉一深,一深一妙”(劉熙載《藝概》),把自己在特殊環境下頃刻間的微妙複雜的心理變化表現得淋漓盡致,情意婉絕,回腸蕩氣。

最後兩句是廣為傳誦的名句。“愁”本是心中之事,抽象之物,隻可意會,難以捉摸。如今作者卻意想天開地將它裝上小船,給人一種具體可觸的立體感;而且還怕愁太重,小船載不動,則愁又顯得有重量了;再聯係前句的“輕”字,似乎還可看到這小船在重愁堆擠下被慢慢壓向水麵之狀,從而獲得了一種動態感。其化虛為實,語意新奇,想象驚人,實在是描摹愁思的絕妙好辭。李清照是極擅長寫愁的。除本詞將愁寫成有形體、重量、動態外,她還在其它詞裏將愁寫得有長度:“如今更添一段新愁”(《鳳凰台上憶吹簫》);有濃度:“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滿庭芳》)等等。這些都形象傳神,韻味幽深。

《武陵春》一詞,從一個側麵反映了兵荒馬亂中人們共有的離恨別緒。李清照將時代的悲哀用巧妙的手法融進了自己有限的藝術境界裏,從而使本詞具有了典型性。因此這首詞不僅獲得了藝術審美價值,而且也贏得了社會審美意義。(江林昌)

原文《武陵春·春晚》

[宋代] 李清照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