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植海石榴》鑒賞

讀詩須從詩題讀起,這是讀詩的決竅之一,前人早有定論。古之論柳者,早有發現柳公作詩,必在詩題上下細致工夫的。“柳州五言刻意陶謝。兼學康樂製題。”可見柳宗元在詩題處 “皆極用意”。因此,讀柳詩是不可不細推敲其詩題的。

且按下詩題,先看看詩的內容:

首句“弱植不盈尺”,這肯定是寫石榴了。這一株石榴,因為剛剛種下尚未成活,枝葉萎蔫不振,全無生氣。它高不盈尺,弱不堪扶。這便是撲麵而映入讀者眼前的一株海石榴。

我國石榴的種植,始於漢代。是由出使西域的張騫從西域安國帶回來的,所以又稱“安石榴”。柳宗元所種必不是此。“海石榴”的稱呼,大概行於唐代。是指從古朝鮮(海東)傳入的,當是石榴的另一品種,以其來自海外,故名,也因為其來自海外,才讓人很容易想起仙山瓊閣的蓬菜三島。

這樣才有了第二句,“遠意駐蓬瀛”。意思是說:別看我現在這副樣子,我在故鄉蓬瀛時,是有萬丈雄心,是有青雲之誌的。那生機勃勃的樣子也是可以想象的。這樣看來,首聯二句都是這株可憐的海石榴的自述了。這就為把這首詩,作為一首詠物詩來讀,奠定了基礎。

頷聯雲:“月寒空階曙,幽夢彩雲生。”時間在悄悄的流逝,月亮在寒夜中靜靜地運行,那陣陣涼意襲來,直逼這可憐的石榴。趕快天亮吧,太陽升起的時候,才會有生的希望。就在這寒夜中,石榴做了一個夢,這當然是一個美夢,滿樹的綠葉紅花,當然是比彩雲更美。但關鍵的問題是,這夢境是對過去的追憶,還是對未來的憧憬。同時還要知道,做夢的石榴尚掙紮在死亡線上。

頸聯不難理解,隻是將那彩雲般的夢,變得更具體。珍珠般的果,紅玉般的花,頗費思考的,是“糞壤”和“莓苔”兩個詞。由這兩個詞所構成的環境,人們是難以把它和“瓊英”“珠樹”聯係起來的。那麽隻有一種解釋,就是石榴對這惡劣的生存環境,充滿了憂慮,也不乏怨恨。在這樣一個環境中,誰也難以指望海石榴會長成玉樹瓊花。原來在這美好的夢邊上潛滋暗長著的,卻是死亡的惡夢。它會壓倒一切,甚至是希望。

美夢是短暫的,而夢魘一般的卻是現實。早已失去了的勃勃生機和淩雲壯誌,早已失去了的嫵媚身姿和絢麗的光彩,都不知到了哪裏。如果說它們並未喪失殆盡。那麽,也隻是殘存在那尚有一線生氣的根中了。這便是“芳根閟顏色”的全部內涵,是石榴的絲絲哀歎,也是殘酷的現實對夢的無情摧殘。

“榮”,是繁榮,是開花,是結實,總之是生之輝煌。“徂歲”,是指過去了的歲月。據此看來,該石榴在遭此劫難之前,的確是有過一段玉樹瓊花,彩雲霞霓的輝煌經曆,當然,那是在仙山瓊閣,而不是眼前的“莓苔”“糞壤”。回過頭去,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奮鬥,自己的成就,竟是這樣令人沮喪,令人難以相信,甚至自己也不明白“徂歲為誰榮”了。這一問,含有無限的哀,無限的悔,無限的怨,無限的恨。

詩讀到這裏,讀者一定不會否定,《新植海石榴》是一首詠物詩。隻不過所詠的是一株正曆遭劫難,前途未卜的海的石榴,是一株從蓬萊仙境降遷到糞土之壤的海石榴。隻要讀者聯係柳公的身世經曆,就不難發現,這株氣息奄奄,朝不慮夕的石榴,正是柳公的自畫像。根本無法區分得開,哪是石榴,哪是柳公。這種物我渾然一體的意境,正是王國維所認為的,非得“豪傑之士能自樹立”的“無我之境”。

正因為這株海石榴與柳宗元有著這非同尋常的緣份,詩人對它的鍾愛和嗬護便非同一般。柳集中另有《始見白發題所植海石榴》一詩中雲:“幾年封植愛芳叢”,可見這株石榴最終活了下來。這自是題外之話了。

原文《新植海石榴》

[唐代] 柳宗元

弱植不盈尺,遠意駐蓬贏。
月寒空階曙,幽夢彩雲生。
糞壤擢珠樹,莓苔插瓊英。
芳根閟顏色,徂歲為誰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