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賞析

這首詩的序文是對東方虯《詠孤桐篇》的評論,也是陳子昂對自己創作體會的總結,是他詩歌創作的理論綱領。陳子昂以漢魏詩歌為高標,痛責晉宋以來的浮靡文風,感歎“風骨”和“興寄”的失落。令他驚喜的是,東方虯《詠孤桐篇》竟使漢魏詩歌的“風骨”與“興寄”重新得到複歸。他盛讚這篇作品“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可謂風骨朗健的佳作。陳子昂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遂揮毫寫下《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寄贈給東方虯。可惜,東方虯的《詠孤桐篇》今已失傳,但從陳子昂的行文來看,那自然是他詩作的同調,而且,陳子昂用以贈答的《修竹篇》的確也是一篇“風骨”與“興寄”兼備的作品。

風骨和興寄是唐詩兩個重要的質素,也是後人評論唐詩的兩個重要範疇。陳子昂所倡導的“風骨”雖然借自六朝人的成說,但又有他自己新的內涵,是指旺盛的氣勢與端直的文詞結合在一起所構成的那種昂揚奮發、剛健有力的美學風格。陳子昂所高標的“建安風骨”,恰是六朝浮靡詩風的缺失,因此,這對於扭轉六朝以來柔弱、頹靡的文風具有不可低估的意義。尤其對於樹立唐詩那種昂揚奮發的氣度和風範具有重要的意義。

陳子昂所標舉的“興寄”也是來源於前人主要是漢人“美刺比興”的觀念,其含義就是指詩歌的比興寄托。這也的確切中了六朝詩歌工於體物、專有形似的弊端。更值得指出的是,陳子昂“風骨”與“興寄”並舉,對唐詩未來的發展,比如實現由風骨向興寄的“戰略轉移”,也埋下了伏筆。

陳子昂同時的人如盧藏用對陳子昂的意義已經有所認識,他在《右拾遺陳子昂文集序》中,給予陳子昂以極高的評價,認為是“道喪五百年而得陳君”,對其代表作《感遇》詩也給予了充分的肯定。但盧藏用的出發點不是詩歌的美學特質,而是儒家的政教觀念,因此與陳子昂在詩歌史上的真正價值,與陳子昂的理論主張對唐詩學的真正意義之間尚存在一定的距離。但是,就總體而言,他的評價是客觀的、中肯的,得到了後人的讚同。杜甫盛讚陳子昂“公生揚、馬後,名與日月懸”,《新唐書·陳子昂傳》肯定他“始變風雅”。當然,也有人對盧藏用的評價提出過質疑,如顏真卿、皎然等。明末胡震亨《唐音癸簽》綜合各種意見,仍然認為陳子昂“與有唐一代詩,功為大耳”。

此詩的序文闡述作者倡導“風骨”、“興寄”的創作主張,因此,此詩向來被視為陳子昂文學思想的實踐範例。

全詩正文共三十六句,可分為兩大部分。前一部分寫生長於南方的修竹品質純美,實為自身道德、風節之寫照。後一部分寫修竹得伶倫賞識而得以加工成樂器,也是詩人屢次上書陳述治國方略之表徵。接著,修竹進而欲“升天行”,則是詩人亟欲施展抱負的願望之表露。

第一部分即前十八句,主要介紹修竹的生長環境和優良質地。首二句,形象地概括了這一立意。“南嶽”,即著名的五嶽之一衡山。品質優良的修竹“龍種”產於此地。名山與物華聚集,一開篇就令人神往不已。“孤翠鬱亭亭”,既從形色兩方麵描繪了修竹優美動人的姿態,也頌揚了它的卓然不群。衡山是萬木蔥籠的,但是,在詩人看來,它們與修竹相較,卻有所遜色,所以特意以“孤翠”二字,以顯其精。接下去,詩人分別寫了修竹生長的自然條件和品性。“峰嶺上崇崒”以下八句,緊承首句,描繪了修竹“生南嶽”的情景。上有崇山峻嶺,下有澗溪煙雨,突出了處境的幽僻;夜聞鼯叫,晝聽泉鳴,渲染了四周的清靜;春風舒緩,白露清涼,更襯出了氛圍的潔淨。正因為生長在這樣優越的自然環境,所以修竹的“哀響”如同鳴金奏樂,“密色”仿佛受到了美玉的滋潤。“歲寒霜雪苦”以下八句,上承第二句,表現修竹的品性。“含彩獨青青”,照應了上文的“孤翠”,突出了修竹雖受嚴冬霜雪折磨卻青綠如故的獨特品質。接著,詩人由表及裏,以“豈不厭凝冽”的反詰,轉為深入析理。並繼而以“羞比春木榮”作了解答。春天風和日麗,一切草木皆應時而發,競相爭榮。“羞比”表明了修竹傲岸不群,不趨時爭榮,接著詩人通過“有榮歇”與“無凋零”的對比,揭示了修竹不屑與春木爭榮的實質,又探本溯源,表現了它的誌向:“始願與金石,終古保堅貞。”說明修竹的本性決定了它有如金石,堅貞不二,永不凋零。這段議論,詩人采用反詰、對比、比擬等手法,寓理於象,筆挾風力,使行文“結言端直”、“意氣駿爽”(劉勰《文心雕龍·風骨》),顯得尤為剛健有力。

第二部分即後十八句,寫修竹被製成洞簫之後的功用及願望。相傳黃帝派樂官伶倫從昆侖山北的峽穀選取了優的竹子,砍做十二竹筒,按照雌雄鳳凰的鳴叫聲,為人類創製了十二音律。“不意伶倫子,吹之學鳳鳴”,就是詩人大膽想象,對這一傳說的化用。“不意”,相對前麵的“始願”這兩字使全詩頓起波折,全篇的歌讚對象由修竹轉向了洞簫。由於得到黃帝樂官的雕琢,修竹的製成品——管樂洞簫,得到了配合弦樂“雲和瑟”在朝廷演奏的機遇。詩人用“遂偶”、“張樂”修飾這一機遇,意態恣肆,語調輕鬆,暗示洞簫得到賞識器重甚為欣快。“妙曲方千變,簫韶亦九成”,生動地再現了它在朝廷的表演。能演奏“妙曲”和虞舜製作的《韶》樂,說明其音色優美動聽。“方千變”、“亦九成”,形容演奏的樂曲甚多。“方”(剛才)和“亦”(又)兩個副詞的使用透露出了演奏的頻繁忙碌。但是,洞簫並沒有滿足於此。“信蒙雕琢美,常願事仙靈”,抒發了它報答知遇之恩,追求美好理想的心願。從這兩句開始到全詩結束,一變前麵的第三人稱,改用洞簫的口吻,繪聲繪色地闡述了它“事仙靈”的心願:伴隨仙人駕翠虯,與仙女弄玉吟賞著美妙的樂曲《升天行》,攜手登白日,戲赤城,入三山,遊玉京,玄鶴在身邊忽高忽低展翅起舞,彩雲也在四周時斷時續飄來飛去。在這裏,詩人融合想象、擬人、誇張等多種手法,描繪了一個自由歡樂、光明美好的理想境界。這個境界雖然是虛幻的,卻生動地表現了洞簫對美好理想的熱切追求和昂揚向上的精神。

詩篇運用擬人化的手法,賦予修竹、洞簫人的思想感情,既增強了詩歌的形象性和感染力,又避免了頻繁比興,失於晦澀的弊病,較為顯豁地透露了其中的寓意:名為詠物,實為抒懷。詩中修竹的品性、洞簫的理想和追求,實為詩人剛直不阿、不趨炎附勢、堅貞不二的品格、美好的人生理想和昂揚奮發的精神的寫照。

參考資料:
1、周嘯天 等.唐詩鑒賞辭典補編.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0:62-65

原文《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

[唐代] 陳子昂

東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嚐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歎。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於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揮幽鬱。不圖正始之音複睹於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解君雲:“張茂先、何敬祖,東方生與其比肩。”仆亦以為知言也。故感歎雅製,作《修竹詩》一首,當有知音以傳示之。

龍種生南嶽,孤翠鬱亭亭。
峰嶺上崇崒,煙雨下微冥。
夜聞鼯鼠叫,晝聒泉壑聲。
春風正淡蕩,白露已清泠。
哀響激金奏,密色滋玉英。
歲寒霜雪苦,含彩獨青青。
豈不厭凝冽,羞比春木榮。
春木有榮歇,此節無凋零。
始願與金石,終古保堅貞。
不意伶倫子,吹之學鳳鳴。
遂偶雲和瑟,張樂奏天庭。
妙曲方千變,簫韶亦九成。
信蒙雕斫美,常願事仙靈。
驅馳翠虯駕,伊鬱紫鸞笙。
結交嬴台女,吟弄升天行。
攜手登白日,遠遊戲赤城。
低昂玄鶴舞,斷續彩雲生。
永隨眾仙去,三山遊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