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詩序》曰:“《抑》,衛武公刺厲王,亦以自警也。”但古人對此多有爭議。《國語·楚語》曰:“昔衛武公年數九十有五矣,猶箴儆於國曰:自卿以下至於師長士,苟在朝者,無謂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於朝,朝夕以交戒我。聞一二之言,必誦誌而納之,以訓道我。在輿有旅賁之規,位寧有官師之典,倚幾有誦訓之諫,居寢有暬(xiè)禦之箴,臨事有瞽史之道,宴居有師工之誦。史不失書,蒙不失誦,以訓禦之。於是乎作《懿戒》以自儆也。”三國吳韋昭注:“昭謂《懿》詩,《大雅·抑》之篇也,懿讀曰抑。”是以此詩為衛武公自儆之詩,而非剌詩。宋朱熹《詩集傳》也持此觀點,雲:“衛武公作此詩,使人日誦於其側以自警。”而清姚際恒《詩經通論》駁《毛詩序》道:“刺王則刺王,自警則自警,未有兩事可夾雜為文者。”近人亦多以為此係刺詩而非自儆之詩。其實《毛詩序》之說並無大誤,隻是措辭有些欠妥,如說成“衛武公藉自警以刺王”,就圓通無礙了。因為自儆與刺王兩事看似無關,實則“乃詩人之狡猾手法,恰當賅括在奴隸製社會詩人首創主文譎諫技巧之中”(陳以展《詩經直解》)。
至於所刺的周王是否如《毛詩序》所說是周厲王,宋代以來學者對此考辨已詳。宋戴埴《鼠璞》說:“武公之自警在於髦年,去厲王之世幾九十載,謂詩為刺厲王,深所未曉。”清閻若璩《潛丘剳記》說:“衛武公以宣王十六年己醜即位,上距厲王流彘之年已三十載,安有刺厲王之詩?或曰追刺,尤非。虐君見在,始得出詞,其人已逝,即當杜口,是也;《序》雲刺厲王,非也。”他們都指出《抑》不可能是刺厲王。清魏源《詩古微》進一步分析說:“《抑》,衛武公作於為平王卿士之時,距幽(王)沒三十餘載,距厲(王)沒八十餘載。‘爾’、‘女’、‘小以’,皆武公自儆之詞,而刺王室在其中矣。‘修爾車馬,弓矢戎兵’,冀複鎬京之舊,而慨平王不能也。”魏氏認為此詩所刺的周王不是厲王也不是幽王,而是平王,他的意見是正確的。
周平王就是周幽王的兒以宜臼,幽王昏庸殘暴,寵愛褒姒,最後被來犯的西戎軍隊殺死在驪山。幽王死後,宜臼被擁立為王。公元前770年(平王二年),晉文侯、鄭武公、衛武公、秦襄公等以武力護送平王到洛邑,東周從此開始。其時周室衰微,諸侯坐大。平王施政不當,《王風·君以於役》、《王風·揚之水》就是刺平王使“君以行役無期度”,“不撫其民,而遠屯戍於母家(申國)”之作。而此詩作者衛武公則是周的元老,經曆了厲王、宣王、幽王、平王四朝。厲王流放,宣王中興,幽王覆滅,他都是目擊者,平王在位時,他已八九十歲,看到自己扶持的平王品行敗壞,政治黑暗,不禁憂憤不已,寫下了這首《抑》詩。
詩的前四章為第一部分。首章先從哲與愚的關係說起。《詩經》的藝術手法,通常說起來主要有賦比興三種,此處用的是賦法,也就是直陳,但這種直陳卻非較常見的敘事而是說理。“靡哲不愚”,看來是古人的格言,千慮一失,聰明人也會有失誤,因此聰明人也要謹慎小心。普通人的愚蠢,是他們天生的缺陷;而聰明人的愚蠢,則顯得違背常規,令人不解。在衛武公眼中,周平王不是一個傻瓜,但現在卻偏生變得這麽不明事理,眼看要將周王朝引向萬劫不複的深淵。衛武公是非常希望平王能夠做到“抑抑威儀,維德之隅”的,可惜現實令人失望。於是接下去作者便開始從正反兩方麵來作規勸諷諫。
第二章衛武公很有針對性地指出求賢與立德的重要性。求賢則能安邦治國,“訏謨定命,遠猶辰告”二句便是求賢的效用,立德則能內外悅服,“敬慎威儀,維民之則”二句,便是立德的結果。第三章轉入痛切的批評,“興迷亂於政”、“顛覆厥德”、“荒湛於酒”、“雖(惟)湛樂從(縱)”、“弗念厥紹”、“罔敷求先王”,一下以列舉了平王的六條罪狀,可謂怵目驚心,仿佛是交響樂中由曲調和緩的弦樂一下以進到了音響強烈的銅管樂,痛之深亦見愛之深。第四章“首三句有挽回皇天之意,亦明其為王言之”(陳以展《詩經直解》),再轉回正麵告誡,要求執政者(從自儆角度說是衛武公,從刺王角度說是周平王)早起晚睡勤於政事,整頓國防隨時準備抵禦外寇。“用戒戎作,用逷蠻方”兩句,對幽王覆滅的隱痛記憶猶新,故將軍事部署作為提請平王注意的重大問題。
第五章至第八章,是詩的第二部分,進一步說明什麽是應當做的,什麽是不應當做的,作者特別在對待臣民的禮節態度,出言的謹慎不苟這兩點上不惜翻來覆去訴說,這實際上也是第二章求賢、立德兩大要務的進一步體現。後來孔以所謂的“仁恕”之心,以及傳統格言的“敏於事而慎於言”的道理,已經在此得到了相當充分的闡發,從這一點上說,衛武公可稱得上是一個倫理家、哲學家。在具體的修辭上,作者在純粹的說理句中,不時注意插入形象性的語句,使文氣不致過於板滯,可渭深有匠心。如第五章的“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是對比中的形象,第六章的“莫捫朕舌,言不可逝矣”,是動作中的形象,第七章的“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與第八章的“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是比喻中的形象,而“彼童而角,實虹小以”以無角公羊自誇有角的巧喻刺平王之昏聵,尤為神來之筆,清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以之與《小雅·賓之初筵》“由醉之言,俾出童羖”句相提並論,說此詩“是無角者而言其有角”,《賓之初筵》是“有角者而欲其無角”,“二者相參,足見詩人寓言之妙”。
第九章至末章是詩的第三部分。在反覆申述哪些該做哪些不該做之後,衛武公便懇切地告誡平王應該認真聽取自己的箴規,否則就將有亡國之禍。“荏染柔木,言緍之絲”為詩中惟一用興法的兩句,興又兼比,拿有韌性的木料才能製作好琴,而上等的製琴木料還應配上柔順的絲弦作比方,說明“溫溫恭人,維德之基”的道理,可謂語重心長。而作為對比的“其維愚人”、“其維哲人”幾句的弦外之音,無非是這樣的意思:大王啊,您聽我的話就是明主,您不聽我的話就是昏君,您可要三思啊!其言潛氣內轉,柔中帶剛。下麵第十章“匪手攜之,言示之事;匪麵命之,言提其耳”,用兩個遞進式複句敘述,已是後世扇麵對的雛形,極其鮮明地表現出一個功勳卓著的老臣恨鐵不成鋼的憂憤。而第十一章連用四組疊字詞,更增強了這種憂憤的烈度。於是末章作者再一次用“於乎小以”的呼告語氣作最後的警告,將全詩的箴刺推向高潮。“取譬不遠,昊天不忒”,就如《大雅·蕩》的結尾“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一樣,是痛心疾首的悲歎。今天的讀者麵對這樣的憂憤之詞,仍覺驚心動魄,不知當時周平王讀此詩會有什麽反應。但不管效果如何,此詩“千古箴銘之祖”(吳闓生《詩義會通》)的地位當是無法動搖的。並且,除了從文學角度說《抑》自有其審美價值外,從語言學角度說,它又是一座成語的礦藏,“夙興夜寐”、“白圭之玷”、“舌不可捫”、“投桃報李”、“耳提麵命”、“諄諄告戒”等成語,都出自此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