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炯 的 評價

歐陽炯詞,豔而質,質而愈豔,行間句裏,卻有清氣往來。大概詞家如炯,求之晚唐五代,亦不多覯。其《定風波》雲:“暖日閑窗映碧紗,小池春水浸晴霞。數樹海棠紅欲盡,爭忍,玉閨深掩過年華?獨憑繡床方寸亂,腸斷,淚珠穿破臉邊花。鄰舍女郎相借問,音信,教人羞道未還家。”此等詞如淡妝西子,肌骨傾城。歐陽炯所撰《花間集序》展現了花間詞的類型風格:“鏤玉雕瓊,擬化工而迥巧;裁花剪葉,奪春豔以爭鮮。是以唱《雲謠》則金母詞清;挹霞醴則穆王心醉。名高《白雪》,聲聲而自合鸞歌;響遏行雲,字字而便諧鳳律。《楊柳》、《大堤》之句,樂府相傳;《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製。莫不爭高門下,三千玳瑁之簪;競富樽前,數十珊瑚之樹。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自南朝之宮體,扇北裏之娼風,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繡而不實。有唐已降,率土之濱,家家之香徑春風,寧尋越豔;處處之紅樓夜月,自鎖嫦娥。在明皇朝,則有李太白應製《請平樂》詞四首;進代溫飛卿,複有《金筌集》。邇來作者,無愧前人。今衛尉少卿自弘基,以拾翠洲邊,自得羽毛之異;織綃泉底,獨殊機杼之功。廣會眾賓,時延佳論,因集近來詩客曲子詞五百首,分為十卷。以炯粗預知音,辱請命題,仍為序引。昔郢人有歌《陽春》者,號為絕唱,乃名之為《花間集》。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廣正三年(940)夏四月大蜀歐陽炯序。”專文論詞,實始於歐陽炯此序。它不僅是詞集序文之濫觴,庶幾亦可視為詞論之權輿。此序介紹了《花間集》編著時間、文化背景、編選目的、風格特點,以及唐以來詞曲的演進軌跡。這無疑是花間豔詞的一篇宣言或自供,表現出以豔為美的詞學主張,用其“清豔之辭”以助歌妓演唱“嬌嬈之態”的創作功用,以及詞體在藝術方麵的和律、香豔、富貴等特征,同時也確立了溫庭筠作為“花間鼻祖”的地位,準確地把握住了花間詞人的創作心態和花間詞風的總體風貌,具有彌足珍貴的詞學思想史以及文學理論價值。《花間集》的命名,是對十八家詞的讚頌,揭示了花間詞人共同的風格傾向。本為美玉,猶加雕琢;本為鮮花,尚予剪裁。“白雲在天,山陵自出。道理悠遠,山中間之。將子無死,尚複能來”。清詞麗音的《白雲謠》曲,偏由神仙中人西王母唱出;美酒佳釀,又使周穆王怡然心醉。花間詞人的這類作品猶如歌於郢中的《陽春》《白雪》:或似鸞鳳之鳴,優美動聽;或如激揚清樂,聲遏行雲;而字字皆與十二韻律諧和。“昔郢人有歌《陽春》者,雖為絕唱,乃命之為《花間集》”。故“花間”者,喻美文也。《花間集序》指出了花間詞人所崇尚的審美追求及其詞所具有的風格特征:富麗精工,美輪美奐,穠麗典雅。花間詞首先展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幅幅綺麗的畫麵。花間詞人多寫女性化了的香豔之情,描摹纖柔的心緒。花間詞人也以極大的專心和樂趣去描摹精美的物象,表現美人的冶豔。其情感是纖細纏綿的,這樣的情感憑籍細微精美的物象款款傳遞,往往把天地山川、鳥獸動物、居室用物、情狀意態等描寫得輕靈細巧,極盡精美之能事。他們用濃墨重色、鏤金錯彩、工筆細描、富麗精巧的筆調來塑造藝術形象。僅以溫庭筠為例,其詞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由綺麗華豔的辭藻染就的斑斕絢爛的色彩和風神旖旎的景致。據《花間集》所收的六十六首溫詞進行統計,視覺方麵用“紅”字多達十六次,如“豔紅”、“愁紅”、“紅袖”、“紅粉”等,嗅覺方麵用“香”字多達二十次,有“香車”、“香閨”、“香腮”、“香霧”等,這些訴諸感官的穠麗藻匯,使得其整個詞作籠罩在金碧輝煌、暖香醉人的氛圍之中。生活於此種環境裏的富家女子,自然也是明豔動人的。溫庭筠在描摹這些女性形象時,特別注重對其頭飾、服飾的精雕細刻,僅隻十餘首《菩薩蠻》中就有“翠翅金縷雙鸂鶒”、“寶函鈿雀金鸂鶒”、“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翠釵金作股,釵上蝶雙舞”等處,真是雕繢滿眼,美不勝收,都是借物飾和環境的華美來烘托女性的雍容華貴。由溫庭筠之詞不難看出整個花間詞偏重藝術感知、風流華美、熏香掬豔、眩目醉心的綺麗美質。

另一方麵,《花間集序》借用樂府《楊柳》、《楊柳枝》、《大堤》、《大堤曲》、《大堤行》等曆代相沿的名曲;或古詩中的“芙蓉”(《古詩十九首》其六)、“曲渚”(何遜《送韋司馬別》)那樣的名篇,說它們曾經使文豪大家,如楚國春申君的三千門客“皆躡珠履”;如晉代石崇出示巨大的珊瑚樹以競爭高下。這樣引起“綺筵公子”、“繡幌佳人”或傳抄或演唱,盛況空前。讚古以喻今,顯然是對花間詞而發的。

《花間集序》指出了花間詞依聲填詞、娛賓遣興的詞體特點。音樂是聲和鸞歌、偏諧鳳律;歌詞則是楊柳之句、芙蓉之篇。這一切都是為了“助嬌嬈之態”以“資羽蓋之歡”。王國維《人間詞話》評李煜時指出:“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所謂“伶工之詞”,就是以溫庭筠等花間詞人為代表的應歌娛人之詞,其因調成言,依聲填詞,反映了詞體初期詩樂結合、雅俗合流的種種狀況,詞因此稱作“曲子詞”,花間詞為“詩客曲子詞”。

晚唐五代詞所配合的“燕樂”,是一種新興的融合了外來音樂因素內在的俗樂,它不像雅樂、清樂那樣中正平和,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而是很有刺激性和感染力。特別是墮入到晚唐五代上層社會的享樂生活之後,燕樂中的軟媚性便大大地發展了起來。在依紅偎翠、淺斟低唱的酒宴歌席上,軟綿柔靡的曲調更能迎合欣賞者的口味。音樂的這種柔靡化也便促成了花間詞作的軟媚化。歐陽炯在《花間集序》裏就詳盡地描述當時的演唱盛況:“莫不爭高門下,三千玳瑁之簪;競富樽前,數十珊瑚之樹。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正好反映了花間詞的適俗性。

三是對“南朝宮體”詩的看法,也指出了唐以來詞曲的演進過程。歐陽炯對唐以前的豔體詩雖無微辭,但於“自南朝之宮體,扇北裏之倡風”後,緊接著雲:“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繡而不實。”對宮體詩有所批評,應該說還是相當客觀的。王國維於《人間詞話刪稿》中曰:“讀《花間集》、《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詠》。”唐代詩人與歌妓交往是一種十分普遍的現象。“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譴懷》)。何止一個杜牧之!即使“奉儒守素”的杜甫,“唯歌生民病”的白居易,也從未諱言。“有唐已降,率土之濱,家家之香徑春風,寧守越豔;處處之紅樓月夜,自瑣嫦娥。”詞當時是由歌妓來演唱的,是一種和樂之詩。這樣,“綺筵公子”,“文抽麗錦”,“繡幌佳人”,“拍按香檀”,就成為很自然的事了。在陳、梁宮體詩中,我們看到一些寫女人的冶容媚態,錦衣繡衾,美玉佳玩。類此的人、物在花間詞中也絕不少見。所異者,在意趣,在情味,在雅俗。前者抱的是狎邪態度,猥褻情懷;而後者則景真情切,典雅奇麗,多為佳構。因此,歐陽炯標舉李白和溫庭筠:“在明皇朝,則有李太白應製《清平樂》詞四首,近代溫飛卿複有《金筌集》。”並雲“邇來作者,無愧前人”。讚許韋莊以及眾多的詩客曲子詞人。

歐陽炯

(896-971)益州(今四川成都人),在後蜀任職為中書舍人。據《宣和畫譜》載,他事孟昶時曆任翰林學士、門下侍郎同平章事,隨孟昶降宋後,授為散騎常侍,工詩文,特別長於詞,又善長笛,是花間派重要作家。